說實話,六歲那年我就開始當郵遞員了。
那會兒我們那裏其實還沒有郵遞員這麼正式的詞,大人們說起郵遞員隻稱是送信的,我們上學的讀了點兒書,想文縐縐一下,便稱呼其為郵差。
我六歲那年,我大姐十六歲,正讀初三,還差三個月就要中考了,有一天她突然黯然地抱著一堆書回家,退學了。是我爸做的決定,他讓我大姐跟著姑姑去石家莊,說是進工廠先當臨時工,熬個一兩年,然後就能轉成正式的。以後如果嫁在那裏,就變成城裏人了。
看得出來大姐不想去,因為大姐在我爸一臉欣喜地跟姑姑商量這事兒的時候,一直嘟著嘴。大姐一不高興就嘟著嘴,哪回考試她拿不了第一,或者哪個學期少領回一張獎狀,她都得嘟好幾天嘴。
對於大姐去石家莊這事兒,我當然站在大姐這邊。在我看來,她再堅持三個月,隻要念完初三考上師範,以後畢業了回來當老師,照樣也是公家人。而且,我們村叫鞏溝莊,那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叫石家莊,都是莊字輩的,還能有多大的區別?估計,不過就是送信的和郵遞員這樣叫法的不同吧。
但是我決定不了一切,就像我今天挨了一頓揍,卻也不敢保證明天就不會再挨一頓揍那樣,即使我十萬個不樂意大姐去石家莊,也隻能看著大姐每天不情願地跟著姑姑學踩縫紉機,為進工廠準備。除了踩縫紉機,大姐還得學說普通話,學著打扮自己,讓自己的漂亮裏少帶一點兒土氣。
大姐親口答應我,即使她去了石家莊,也不會把她那兩條辮子剪了。這是我最擔心的事,解決了,我便心甘情願地開始了我的郵差生涯,給大姐收信寄信。
老早就有一個初三的男生老悄悄從後門跑到我們班來,塞封信給我就走。信封是他自己做的,上麵隻有我大姐的名字,和一個括號:(親啟)。男生的字很漂亮,非常非常漂亮。
對於信的內容我當然有太多的好奇和向往,因為大姐每次看信,不是偷偷笑,就是空踩著縫紉機發呆。
大姐跟著姑姑走的那天,紮著一個時髦的小辮兒,穿著一身自己新做的衣服,哭得不成樣子。姑姑和我爸媽都以為她是舍不得離開家,隻有我知道不是,是因為我最新帶回來的一封信。大姐從這封信開始,授權我以後可以拆信,如果沒什麼事兒,就把信攢著,如果有情況,要盡快把信轉寄給她。
那個初三的男生最新的那封信裏說,他沒考上師範,要出去流浪了。
我接下了郵差這個任務,從此也就多了一項負擔——掙郵票錢。夏天我半夜起來逮嫩知了,賣給街上的飯館,兩個一毛錢。秋天割青草,曬幹了兩毛錢一斤賣給四蛋他爸的養兔廠。冬天帶著我家狗狗賽獅去捉野兔,一隻能賣三塊八毛錢。春天沒的賣,青黃不接。
那男生的信來得挺勤,一忽兒廣州,一忽兒深圳,一年裏有四五個陌生地址,而且地名全是地圖上有大黑點的地方。連我們班的語文老師都羨慕我,“你哪來的那麼多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