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們鞏溝莊還叫鞏溝鄉,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擺脫我爸我媽每天安排的無盡的農活,覺得學校簡直就是天堂。每天早晨一睜眼不是割草、喂牛、切菜、喂豬,而是穿戴整齊準備上學,學校就像太陽,就像聚光燈,每時每刻都打在我身上。
作為鞏溝鄉,得天獨厚的條件之一就是每周起碼有一場露天電影。遇上逢年過節,更是可以連看七天。而放電影的固定場地,就在我們學校的操場。邊上就是兩棵又直又高的泡桐樹,間距、粗細都合適,是天然的搭電影幕布的架子。
第一次看電影,是《哪吒鬧海》,我從頭到尾眼睛都沒怎麼眨,脖子沒有動過,口水流了一地。嗯,我完全驚呆了,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麼好玩的東西,看起來離我如此之近,可是實際上又那麼遙遠,近的時候它不排斥我,遠的時候又吸引我。
那些有電影看的晚上,對我來說比過年過節還興奮。吃點肉算什麼,放點鞭炮算什麼,電影,像一個夢一樣,美好得令我舍不得驚動它。
而且更重要的是,看電影之後的快樂,在學校還能無限放大。你一句我一句,細節無限放大,故事清晰重現,有時夢裏甚至重新溫習一遍。
可惜我這個夢總有打攪者,我爸我媽。相比較而言,他們更喜歡聽戲,從黃梅戲到我們泗州戲,二人轉都行。而電影要熬夜,要等待,要擠占位置,簡直是無趣了。他們不喜歡也就罷了,也不讓我去。所以每每我渾身冒著興奮的火苗回家,他們一句話就把我澆滅了,“吃了飯趕緊做作業睡覺!”
“作業做完了……”
“那不用睡覺嗎?明天不用上學?”
“明天星期天……”
“星期天早點起來下地幫忙!”
……
很快我就學會了,閉嘴是最好的回答。
可是,怎麼能不看電影呢?我的《少林寺》,我的《神鞭》,我的《大刀王五》,我的《浪子燕青》,我的……這些燃燒我的故事,燃燒我的畫麵,燃燒我的呐喊,就是吸鐵石,我就是碎鐵屑……
我爸我媽看出苗頭了,飯碗一放,就關門上閂,上廁所?不用出院門,有尿盆,有馬桶。睡不著?坐院子裏摘棉花。
在看電影這點上,班主任和我爸我媽是站在一邊的:你成績不錯啊,想持續下去,就要加油,要比別人付出更多。電影這東西少看一場多看一場的,等你以後考了大學,想看多少電影沒有啊,那會兒沒人管你,隨便看。
班主任說這些話純粹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操場上的電影他一場沒少看過,而且他總是坐在全場最好的位置,放映機的光從頭頂掃過,前麵是激烈的場麵、感人的故事,後麵是膠片“咯咯”轉動的聲音,讓人渾身舒服得發酥。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爸我媽在院子裏摘棉花,我在屋裏開著燈,對著牆上的光影出神。《神筆馬良》的筆借我一用,一揮手就是一道門。《神鞭》裏的辮子借我一用,我掛著院子裏的樹枝就晃悠出院牆了。《八仙過海》裏的隨便一件神物借我一用,我就神不知鬼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