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3)

無邊無際的巴丹吉林沙漠沉睡在中國的西北邊陲,戈壁、卵石、沙丘以及駱駝刺構成了它的容貌,一條幾乎被黃沙全部覆蓋的柏油路從中穿過,將它分成了兩塊。道路上,一個裹的嚴嚴實實的黑點正撅著屁股推著一輛摩托車爬坡,在狂風的吹動下,黑點左右搖擺著,好幾次差點摔倒在地上。

終於,黑點爬到了坡頂,稍作喘息之後,黑點又開始下坡了,隻見他,突然縱身一躍跳上了車,摩托車借著下坡的衝勁,越跑越快,越跑越快,遠遠看去,跟獵豹在向山下俯衝似的。摩托上的人一邊俯衝一邊歡快的呼喊,聲音在空曠的沙漠裏傳出很遠很遠。

這個正如孩子般歡叫的男人正是孤身奔赴中礦集團的張元。

自那日出發後,張元騎著摩托車一路向西,餓了就啃幾口燒餅,渴了就喝幾口礦泉水,一整天都沒怎麼休息,當夜幕降臨的時候,張元已走出了將近八百公裏的行程。當他在一處加油站停下的時候,兩隻扶著車把的胳膊幾乎打不過彎來了。張元拿出兩隻超大號的飲料瓶遞給加油的服務員讓他們加滿油,然後又買了一桶方麵便泡上,這才掏出手機看了看,十九點二十,離開玉城整整十二個小時。

張元對這個速度很滿意,端著麵桶順著公路眺望了一下遠方,一座小城已然在望,城市裏隱約閃爍著燈光正召喚著張元。眼看既定的目標就在眼前,張元迅速解決了那桶泡麵,付了油錢之後,再次踏上了行程。

半個小時後,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張元也到達了小城的外圍,他沒打算參觀這座城市,在國道邊上找了一家民房改造的小旅館住了進去。入住前,他專門挑了個有窗的房間,將車子停在了那間房的窗戶下。

張元隻將一個裝著現金和證件的挎包帶進了房間,其他的行李都沒有動,也懶得翻騰了,全是衣服鞋子什麼的,值不了幾個錢,白給都沒人要。房間是按床收費,每床十塊錢,張元入住的房間是兩張床,他以十五塊的價錢買斷了獨立居住權。匆匆洗漱之後,張元疲憊的躺到了床上,一邊休息一邊盤算著第二天的行程。

第一天趕了將近一半的行程,這讓張元感到非常滿意,他將手探進背包裏摸根煙抽,卻意外的摸到了一張卡片。張元感到很奇怪,因為自己隻有兩張卡,一張儲蓄卡和一張信用卡,為了防止丟失,張元全都塞進了貼身口袋裏,背包裏怎麼會多出一張卡呢。

張元趕忙坐起來,將摸到的那張卡掏了出來,仔細一看,竟然是李卓的信用卡。張元心裏一暖,這肯定是李卓怕自己帶的錢不夠,專門把這張卡塞到他包裏的。張元緊緊的捏著那張卡,眼睛也紅了,小心的將那張卡跟自己的卡放在一起,塞到了口袋裏。然後翻了翻背包,又翻出了兩個信封和一小卷用皮筋紮住的現金,兩個信封裏都裝了錢,一個三千,一個五千,不用說,肯定是汪星和大勇塞進來的,那一小卷現金,應該是琳娜塞進來的。

張元捏著這些錢,眼淚滑落了下來,他死死的咬著牙不想讓自己哭出來,可眼淚卻如決了堤的洪水一般,怎麼止也止不住……

第三天的上午,張元終於趕到了沙海市,找了個小旅館住下後,張元換了身幹淨的衣服就趕到了蒙西煤業的辦公地點。

站在蒙西煤業大樓的底下,張元忍不住感歎了一下,中礦集團真不愧是世界五百強的大國企,就連它下屬的一個子公司都這麼氣勢恢宏,連沙海市委市政府的辦公樓都比他差遠了,這棟樓應該是整個沙海市最高的建築物了。十幾層的規模在這座西部地級市裏極為少見。

想到這些,張元又暗自嘲笑了一下自己,這都什麼事兒啊,好歹自己也是從玉城來的,在玉城,蒙西煤業這棟樓連中等都排不上,隨便一棟樓也得二三十層的,怎麼這會兒蒙西煤業的樓突然變的跟農民進城似的,是不是這一路看窩棚房看的太多的緣故?

張元暗自嘲笑了一下,然後定了定心神,大步踏進了大樓內。然而,隻不過二十分鍾的時間,張元就哭喪著臉捏著一張介紹信出來了。

接待張元的是蒙西煤業的人事副經理,這個副經理沒做自我介紹,張元也沒張口問,隻是覺得他的胡子很特別,有點像日本人,於是張元主動給他起了個名字,小日本。

“你怎麼才來?”小日本大腿翹到二腿上向張遠問道,其實張元是新錄用的這批人裏報到的比較早的了,小日本這麼說是有意而為,他想看看這個人“上不上道”。

所謂“上不上道”,就是看他懂不懂“規矩”。如果很懂規矩的話,他就把張元留在蒙西煤業的公司機關,如果懂一些規矩的話,就把張元分到離市區近、效益好的礦上,如果一點規矩都不懂,那就哪遠發配到哪去。這個“規矩”的尺度,就是張元給他好處的多少。

張元趕忙掏出上樓前買的那條中華煙放到小日本的桌子上,然後又從一包散煙裏抽出一根給小日本點上。小日本吸著煙,瞄了一眼張元和中華煙,點了點頭,心道:是個懂規矩的人,很好,懂規矩就行,懂規矩好辦事。

張元給小日本點完煙,趕忙將包裏的錄用通知書拿出來遞給小日本,然後說道:“路遠,我是玉城的,離這兒兩千公裏路,不太方便,您多見諒。”

小日本接過張元的錄用通知書,隨便看了一眼就扔在了桌子上,打著官腔對張元說道:“路遠不會提前出發?路遠也不能成為遲到的理由啊”。

張元張了張嘴沒說話,臉上陪著笑,通知書上的報到日期是今天,這會兒還隻是上午,這一天連一半都沒過完呢。

小日本看張元表現的挺乖,也就不再刁難他了,決定直奔主題:“關於崗位,有什麼想法?”

蒙西煤業下屬了八個煤礦和一個煤氣化廠,另外還有一個地處在巴丹吉林沙漠邊緣的在建煤礦,張元這批人由集團總部招考,卻由各分公司負責安排崗位,就張元來說,他既可以留在公司裏做行政,也可以被派到十個下屬單位搞一線。不僅公司總部與礦區一線在辦公條件上有著天壤之別,而且與各礦區之間的距離也各不相同,遠的礦離沙海有幾百公裏之遙,近的礦就在沙海市郊。同時,不同的礦區之間工資待遇也大不相同,效益好的礦區能比效益差的礦區多出好幾倍。

張元初來乍到,並不懂得這其中的彎彎繞,估計公司總部是沒自己什麼事兒,能分個效益好的礦就不錯了。琢磨著離市區近的礦應該不會太差,於是張口向小日本問道:“能不能分個離市區近點的礦?”張元一邊說著,一邊將一個提前準備好的信封塞到了小日本的手裏,信封裏裝著汪星和大勇塞給他的八千塊錢。

小日本也不推辭,接過信封後捏了捏厚度,估摸著裏麵的錢在一萬塊錢左右,麵無表情的收了起來,從抽屜裏拿起一張介紹信,迅速將張元的信息填了進去,然後從抽屜裏拿出一枚公章,啪的一聲砸下了一枚章印,定好了張元的去向。

張元拿著介紹信出了小日本的辦公室,在樓下的大廳裏看到了蒙西煤業所轄的礦區分布圖,他所分的礦是巴丹吉林二礦,正是那個新開發的煤礦,離沙海市區五十五公裏的距離,即便如此,在蒙西煤業的十個下屬企業中,張元所分的礦還算是近的了,最遠的礦都靠近國境了,離這裏至少有五百公裏。

張元哭喪著臉感歎著,中國果然地大物博,這五百公裏的距離,放到歐州都跨好幾個國家了。

看著張元走出房間後,小日本迅速將張元塞給他的信封拿了出來,將裏麵的錢點了一下,發現裏麵的錢隻有八千,而不是預想的一萬,不由得惱羞成怒,自己居然被那小子給耍了,而且看在他那條中華的份上,還給他分了個跟自己一樣的活兒:人事副經理,誰曾想他竟然在信封裏“少”裝了兩千。

小日本將崗位排了個價碼,不塞錢的全部弄到邊緣礦區,無職務;塞了五千以下的,邊遠礦區,有職務;五千到一萬的,中等礦區,無職務;一萬到一萬五的,中等礦區,有職務……以此類推,小日本原以為張元塞給他的是一萬,於是給他分了個中等礦區,而且還看在那條中華煙的份上,發了發善心給張元分了個職務,可這一數錢才發現這筆生意做虧了。

小日本趕忙拉開辦公室的門想去追張元,卻發現蒙西礦業的總經理正在走廊上跟其他幾個副總說著話,趕忙又躲回了辦公室,恨的牙直癢癢,真是便宜了那小子。

有了更遠的礦區做對比後,張元也沒覺得多委屈,在沙海休息了一個晚上,又采購了一些生活用品,這才騎著摩托車再次踏上了行程,朝著巴丹吉林二礦駛去。

眼看就要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張元的摩托車鏈子斷了,好在隻剩下幾公裏,張元就推著車爬坡,騎著車下坡,在目睹了大漠孤煙直的曠世奇景之後,終於平安抵達了巴丹吉林二礦駐地。

巴丹吉林二礦地處巴丹吉林沙漠的邊緣,是一處戈壁灘、沙漠和綠洲的三交界之地,張元來時那條路原本是條戈壁灘路,這裏發現煤礦以後,蒙西煤業公司專門將這條路改造成了柏油路,路的兩側杵著風力發電的路燈,既為了照明,又可以在風沙覆蓋路麵後做指示。

路到盡頭,張元也倒到了目的地。由於礦區有六七百號曠工,成了沙漠腹地一股不可小視的消費力量,所以礦區建成後,礦區的大門口處陸陸續續的建起了一些棚戶房,周邊的群眾在這些棚戶房裏擺攤設點賺外快。經過半年多的發展,這些棚戶房漸成規模,竟有二三十家小攤販駐守於此。張元一路孤單獨行,突然看到這麼“繁華”的地方,立時喜笑顏開起來。

巴丹吉林二礦共有一棟辦公樓和三棟宿舍樓,此外還有一大片彩鋼棚做成的車間。雖然辦公樓和宿舍樓都隻有三層,但色彩鮮豔醒目,在漫漫黃沙中特別顯眼。張元很快鎖定了目標,推著摩托車來到了辦公樓前,在傳達室領了宿舍鑰匙後,又推著車前往宿舍樓。

張元的職位是人事副經理,是礦上的中層副職,不大不小的官,但能任命采掘隊隊長、後勤股長等一類的職務,加上經理請了長期病假,等於他自己獨攬了人事權力,所以他到來後還是非常受歡迎的。停車伊始,就有幾個采掘隊長幫他把行李搬進了宿舍,然後就拉著他喝酒去了。

張元的房間原是一間放工具的倉庫,來之前,這幾個采掘隊長已經幫他收拾過了,把工具歸正了一下放在了床下,又抬進來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構成了張元的全部家當。張元也有意多交幾個朋友,被人邀請後也不推辭,放下行李後,在幾個隊長的簇擁下進了一家小店裏,叫了幾個菜吆五喝六的喝了起來,隻一會兒工夫,就被這些隊長灌倒在了漫漫大漠之中。

下班後,李卓心裏惦記著汪大同的事,將劉長江送回家裏後,謝絕了小胡送他的好意,打個車直奔楊靜家而去——汪星為了撈汪大同,以極低的價格將自家的別墅賣了,搬著行李住到了楊靜家裏。

李卓剛走出電梯,看見楊靜家敞著門,裏麵傳出了激烈的爭吵聲。李卓趕忙快走幾步進了楊靜家,看見汪星正推搡著楊靜的老公方銘,楊靜麵色蒼白的抱著小寧寧躲在角落裏。

乍一見方銘,李卓吃了一驚,倒不是驚訝消失了的方銘又重新出現了,而是他消瘦的幾乎不成人形,頭發蓬亂,顴骨突起,眼睛深凹,襯衣領子上布滿了厚厚的油垢,脖子瘦的隻剩下了層肉皮,湧動的喉結跟隻蟲子在蠕動似的,凸起來的鎖骨能一把抓住,整個人看上去跟隻餓久了的猴子一般。

看到有人進來,汪星下意識的看了過去,正是這一溜神兒的功夫,方銘借機滾到了地上,嘴裏發出哎呦哎呦的假呻吟,藉此賴在地上不起來。

汪星無奈的看著躺在地上的方銘,想踢他一腳,卻又怕把他踢散架了,氣的雙手直哆嗦。

“怎麼回事?”李卓向汪星問道。

“汪家人都不得好死哇……汪家的人拿著我的股份錢不給我……你們慘該遭報應哇……”汪星還沒張口,躺在地上的方銘倒是搶先哭喊著叫了起來,他的聲音尖利的很,嗓子裏還有口痰,他一邊喘息一邊呼喊,讓人聽了瘮的慌。

“你給我閉嘴!信不信我揍你!”汪星握緊了拳頭,如果方銘再喊下去,汪星真的會揍他一頓。

李卓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方銘,將汪星拉到了一邊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他吸毒了,缺錢,來要錢,說是爸爸扣下了他的股份,這兩天來這兒鬧了三四次了,寧寧都被他嚇的做噩夢了”。

“原來是吸毒了,我說他怎麼變成那樣了”,了解了情況之後,李卓走到方銘跟前,從口袋裏掏出二百塊錢在方銘眼前晃了晃,汪星看到後要阻止他,李卓衝他搖了搖頭,他有正事要跟汪星和楊靜商量,不想讓這個癮君子在這兒礙事。

方銘看到李卓手裏揚的錢後,趕忙伸手去搶,卻被李卓閃了過去,於是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想要再次伸手去搶,被李卓一手推開了。

“想要錢嗎?”李卓向方銘問道。

“想……想……”方銘點頭哈腰的回答道。

李卓指了指門口,對方銘說道:“出去。”

方銘趕忙搖晃著出了門,“我出去……我滾”。

看到方銘出了門,李卓這才將手伸到方銘麵前,方銘生怕李卓反悔,一把搶過了那兩張錢,喜滋滋的走了。

“你怎麼能給他錢,他要了這次還會再來要下次,他那兒就是個無底洞”,汪星還有些埋怨李卓。

“有事要商量,不想讓他在這兒礙事兒……這房子你們還打算住下去嗎?”李卓對汪星反問道。

汪星被問的一愣,然後抬頭看看房子,又看了看楊靜和寧寧,隻要方銘不死,這裏恐怕是永無寧日了,還不如賣了算了,真是禍不單行,汪星歎了口氣。

李卓拍了拍汪星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後對楊靜說道:“靜姐,讓阿星看著寧寧,我們倆出去走走?”李卓太了解汪星了,凡事考慮的簡單,做事少經大腦,容易衝動,如果把這兩天獲悉的情況告訴汪星,後果肯定不堪設想,根據汪星的性格,他鐵定會去找劉長江拚命,為今之計,隻能先跟楊靜談,然後兩個人共同努力,想辦法安撫住汪星。

“你……你們倆談?還出去說?為什麼不讓我知道?”汪星不解地看著李卓。

“阿星,你相信我和靜姐嗎?”李卓嚴肅的聞著汪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