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印花布的大姐是著名的女作家豐田正子,已故作家江馬修先生的夫人。她從小當工人,靠自學闖上文學道路的。有一天她陪我們去日光城,在五十多層的樓頂上,她滿懷深情地告訴我這座高層建築物所矗立的地方,就是以前的巢鴨監獄。許多革命誌士,包括小林多喜二,都在這裏被拘禁過,甚至在這裏度過了他們人生的最後時間。談到這些時,她眼裏含著淚光。她問及我少年時在日本做工的情形。說起那時的苦難生活,在座的幾個青年朋友,都很驚詫,他們大多沒趕上,可能也很少聽說。隻有豐田女士沉默地點著頭,不斷地說:“是這樣,那種生活我也經曆過,不會忘記的。”
巴金同誌要在《朝日新聞》社禮堂演講,小八木把稿子譯出後,認為自己修養差,怕不能把演講的深厚感情傳達出來,要找個有修養的人替她念,豐田女士自告奮勇把朗誦譯稿的任務要了下來。她怕對高橋的筆跡不熟悉,影響朗誦,親手把已經謄清的稿子又抄了一遍,然後一邊讀一邊流淚,整整準備了一夜。第二天演講時,她讀得那麼感情充沛,動人肺腑,不僅在場的人聽了流淚,演講過後,日本各地來信來電話,要求電台把豐田女士的朗誦再播一遍。
事務局的朋友,每個人都以他們的熱情和辛勤在我心內加上了一把薪柴,使得友誼之火越燒越旺。不是我被勉強列入“小字輩”就要為小字輩說話,我確實覺得因為有了幾位年輕人,這火才燒得更加有聲有色些。
一晃先生,我不說他。因為從一見麵我們就沒拿他當新交,他也沒自居為外人。有不少事我都找他當參謀作顧問。他不僅替我出主意,有時還幹脆奪權:“你信得過我嗎?那就交給我去辦,好吧?”調皮鬼Y叫他“國際土包子”,我就與他並肩反擊,給他起個日本名叫“哲騰土包子!”
我想談一談立野和菱沼透。
也還是到東京的那一天,坐在汽車上,為了空氣不致太拘束,我冒然用三十多年沒說過、本來也說不好的日語交談起來。對麵窗口一位穿紅連衣裙的女青年就笑著用中文說:“你會說日語呀!”我聽了連忙笑著回答:“你會說中國話呀!”趕快把自己那洋涇浜日語收了起來,這就是立野女士。後來熟了,才知道她不僅學過中文,而且是中國研究所的成員,在上中學時就到中國訪問過。她的一家都是信仰社會主義學說的。她對中國和中國的革命運動一向關心和景仰。我沒弄清她在事務局分工管什麼,給我的印象是什麼都管。為我們作翻譯是不用說了。出門作向導,在家管雜務,參加茶道當教師,另外她心裏仿佛還有一本帳,誰愛暈車,哪個怕冷,什麼人失眠……於是上飛機前一盒抗暈機藥片放在你手裏,遊覽途中把一袋取暖藥讓你揣在胸前。剛要熄燈,電鳴器響了,一隻白皙的手從門縫關縫送進幾袋安眠粉來。有一次我吃了她的安眠藥,第二天道謝說:“效果太好了。”臨離東京時她就給我送了整整一條十二包來,我開玩笑說:“你簡直有魔法,這種東西一次能買這麼多麼?”她悄悄說,這是從一個親戚那兒要來的,那親戚開藥房。我的女兒命令我給她買一本書,在東京我無暇去逛書店,轉托一個日本朋友。那朋友說這是二十年前出版時,怕不好買。可能說這話時立野在場,第二天她就把自己保存了多年的一本送來了。我不忍她割愛,就說,“我相信舊書店裏是能找到的,我找不到再要這本不行嗎?”她爽快地說:“舊書比新書貴得多呢!”我還要推托,她掀開了封麵,原來扉頁上早寫好我女兒的名字了。
有一天走在路上,她問我中國目前的經濟情況和文藝情況。從她提問得那麼具體而細微,我看出她對當前中國現狀很關心,也很了解。我坦率地說,我們中國有些青年人對一些事情的關心恐怕還趕不上她。她頗為感慨地說:“我在對中國的認識上是走過彎路的。‘文化大革命’期間,我作為學生代表團成員去訪問中國,一下子就被紅衛兵運動吸引住了,我跟他們串連,走了許多城市,認為看到了革命的唯一正確途徑,反修防修,橫掃牛鬼蛇神,革命是暴動……回來後,我向許多人宣傳,跟許多人辯論,恨不能立刻‘世界一片紅’。那時不論誰說‘文化大革命’有差錯,我都一律嗤之以鼻,認為是反動階級的反動言論。以後,‘四人幫’被打倒了,我又去中國,一看牆上也沒有毛主席語錄了,也碰不上成幫成夥‘除四舊’的隊伍了,我真點傷心,幾乎有點茫然,這是不是不革命了呢?回國後我被種種狐疑折磨得很苦。為了弄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放過任何一件來自中國的消息。經過一年多的比較、思考,才不得不承認中國現在的中央領導是正確的,‘四人幫’那一套害了中國。承認這些對我是個苦事,這等於讓思想上對許多人認輸,等於對自己的一次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