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自遠方來(2 / 2)

我自以為了解最多的是中野孝次兄和小兄弟宮本輝。

稱宮本輝為小弟弟,是從年齡上講。他的作品卻有著中年人的深思和老年人的成熟。一路走來,不論賓館的服務員、出租車的司機,一聽他是《泥之河》的作者,都睜大眼睛說:“他怎麼這樣年輕?”後來,我知道了他兒時的坎坷,更加相信“文章憎命達”這句話。好的文章總要和作家的惡劣命運結伴。但是苦難的生活隻是使宮本輝目光銳利了,思想成熟了,卻沒有磨去他的朝氣。初見宮本輝,你覺得他年輕活潑,才氣橫溢,舉動上有時像小孩學大人那樣裝得一本正經,有時又一片天真甚至有點任性。但你不要被這表麵的東西騙過了,你聽聽他關於哲理的一些思考,了解一點他自己為人處世的原則,就會知道他的心靈比他的外表要成熟老練得多。結果就是外在的宮本輝比內心的宮本輝年輕,作家本人比他的作品年輕。這沒有什麼神秘之處。生活留在人們心靈深處的痕跡總比留在體表上的痕跡更清楚更深刻,我相信,宮本的更強的光輝還在後邊,它會更加耀眼,更加絢麗!

最近我在讀《麥子熟了的日子》。一打開書,那情景,那風光,那作者跳動的心,使我感到那麼熟悉,以至忘了是在讀書,仿佛中野孝次君和我在繼續閑談。我們曾這樣由北京談到西安,西安談到成都,成都談到上海。我不知道在其它國家的作家中,我是否也能找到這麼多共同語言。

我們一起參觀商品展覽會和逛商店,常看到許多昂貴的高級家具,一到這地方他就催我快點走。他說:“這不是我們能買的東西。真給我這樣的東西,我怕坐在上邊反寫不出小說來了。”我說:“魯迅先生故居裏所有的家具加在一起,也沒有這裏一件值錢。”他點點頭,說布萊希特和日本一位前輩作家的書房也是毫無華貴陳設的。我去國外訪問,感到最苦惱而又難以拒絕的事就是主人出於好心安排的風景遊覽和沒完沒了的宴會。這次要我陪外國作家,我就盡可能領他們看北京的胡同,陝西的窯洞,偏去吃北京小吃和羊肉泡饃,到了上海則去城隍廟坐茶館。這一點得到了中野最熱心的讚同。他告訴我;“總是宴會,接見,參觀風景區,太沒意思了。我就是要看看普通中國人的生活。”這兩件事一下就把我們兩人的距離縮短了,此後在漫長的旅途中,我們談生活、談文學,常連說帶寫一談四五個小時。

中野像井出孫六一樣,一有機會就單獨去逛大街。在桂林他一個人溜到自由市場去,花兩角錢買回一隻桔子來,而我花八角買回來一公斤。我為此嘲笑他。到上海後,他又一個人出去,回來後立刻打電話叫我上他房間去,驕傲地拿出一疊漢瓦拓片給我看。那樣子真像將軍從戰場回來展示他的俘虜,以此來回報我對他的嘲笑。他是值得驕傲的,這拓片,在瓦當出土的西安買不到,能買到的也很貴,他居然在上海用極便宜的價錢買了一整套來:一個頭一次到上海的外國人,實在比我這常到上海的中國人本事大。中野熱愛生活,樂於觀察和發現新的領域,使他顯得比實際上年輕些和健壯些。我和他都是肝髒病患者,所以知道他這麼跑動要有更強的熱心才能支持。

沒有不散的宴席。人們聚會了,又分開了,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但在我們心中卻永遠留下了一絲暖意,這就是友情。

一九八三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