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有愛人——與我同睡一張床的人,那個人,她是多麼遙遠。很多時候,我在黃昏,不斷變換和更改她們的容顏,甚至就在眼前,她們的手指是白色的,指甲很長,一定能夠掐進我那個時候的肉體。她們的身體溫熱,我當作冬天的火爐,我想抱著她們,烤烤肉體、內心和靈魂,而她們不會像我這樣想的——我躺在床上,陳年的木板吱呀有聲。
一盞燈被我關掉,黑暗隆重,我在裏麵呼吸,睜著眼睛,屋梁上老鼠在走,房後好像有人,遠處的馬路上汽車和人的咳嗽,風在屋頂掀動。我想我隻能睡著,隻能睜著眼睛,然後閉上,喪失應有的知覺,或者被身體的某種脹疼喊醒,然後看見午夜——到處都是我不敢觸摸的寂靜,眾多的神靈在不被看見的地方準備黎明。
第四首:大風
我要告訴的是:一個懦弱的人,在風中,他是一根繩子——陳年的,即將斷裂的那種。風,我在它裏麵,有你在一座危房下麵的感覺。它吹動,它奔跑,它來到,它掠動,它消失。風,黯然的、激烈的,在我的身體內部,製造不安和疼痛。
我說:那一年的秋天,我在高岡,羊隻在下麵,岩石鬆動,風來了,羊隻們無動於衷,它們厚厚的皮毛被翻開,紅色的皮膚上有土、虱子和皮癬。它們沒有看到,隻是吃草,一根根的草被它們的牙齒采掉,並且吱吱作聲。我聽見了風在岩石和高岡上撞擊的回聲,看到空中的暗流,黑色的,急速的,它的姿態像殺戮,像我不斷投向羊隻的石塊——它們飛行,而卻在眨眼之間,它們重新返回,要打在我的身上。
我為什麼要驚恐呢?我看到了風——大風,死亡叢生。
又一次是在冬天的夜晚,大風起來了,在睡眠裏麵,它的雜亂蹄子不斷敲打,我覺得了房屋的搖動——劇烈的動。這時候我沒有想到他人,我隻是我。那風,把房頂的磚頭拆掉了,隨手丟棄在一側,我聽到了它們下落的聲音,接著是屋梁的響聲,就要斷裂了一樣。這時候,我才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接著是祖父祖母和熱愛的那個女孩。
第一次風後,餘下的是:大幅倒伏的高草、錯位的石頭、折斷的樹枝、滾下的羊隻以及它們的死亡、遺留在岩石上的鮮血和毛發。我得感謝那塊位於後山嶺上那塊巨大的岩石,我曾經在它的一側瑟縮發抖,並且留下了一些體溫和氣味。第一次風後,黎明起來,木門斜倒、院子的五株蘋果樹連根倒掉了、一株楊樹正中斷裂、白色的茬口還有木質牽連。
現在,我要問的是:第三場風呢?我會不會一直在我身體之內那徘徊不去?
第五首:父母
我母親:鄉村婦女,老了,手拿《新舊約全書》,時常在風中前往,不是教堂,而是誰的家裏。一周三天,白天在地裏、屋內和灶台,晚上去。和一群人,在誰的房屋裏麵,就著昏暗的燈光、濃鬱的卷煙味道和別人的唧唧喳喳,唱讚美詩。她不認識字,她跟著唱。我記得給她寄過一件白色的風衣,但她不穿,一直放著,兩年之後,我見到,仍舊嶄新。
那些路總是從前的模樣,路邊的黃土、蒿草和野兔的行跡,堆放的柴禾一點點減少,又一點點增加。下麵的田地裏種著麥子、玉米、大豆、高梁和穀子,生長和收割不由自己,鐮刀和鋤頭,非常合理的暴力,它們接受,就像母親接受基督一樣,它們被動,也很自覺。
現在,我所能記得的是:落在我身體上的她的巴掌、坐在炕沿的哭、山路上的摔倒、淌血的手背、電話裏的蒼老、送我《新舊約全書》時的手掌,以及2003年1月26日在嘉峪關車站下車時候的白發和皺紋。
我父親,木訥的父親——輕易不吭一聲,熱衷吃飯、勞動、睡眠,他活著。我曾經記得:在我十一歲的一個夜晚,看電影回來的路上,他不小心踢疼了我的襠部;我讀初中的第一年的夏天,給我買了一塊手表;我遠行的那天早上,他第一次哭,在搖晃的車廂上,背對我和母親。前年他養了一對綿羊,後來是四隻,現在是八隻。
最後,我將要說起的是:父母,在河北南部的那個村莊,他們至少有以下這些:健康、57歲和59歲的年齡、2個兒子、2個兒媳、1個孫女、1個孫子、3畝6分田地(包括旱地)、16間房屋、5門要好的親戚、8隻綿羊、37株成年樹木——當然,還有他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