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的大青山似乎一個頭戴鐵盔的將軍頭顱,在傍晚時候,那種輪廓讓人覺得了一種沉寂的滄桑感。在故鄉的那些年,不斷聽到有人在那裏從山上滾下死亡的消息。讀中學時,大青山失火,我們這些學生自告奮勇,一個個摩拳擦掌,義無反顧,赤手上陣。有一次和小民一起到大青山背後捉蠍子,兩個人狼一樣奔竄了一天,饑腸轆轆之際,看見石盆村龐大的果園。偷得興起,不知不覺天黑了下來,狼嚎聲忽遠忽近,隱約中的大青山頭顱就像一隻張著巨口的猛獸。我們回不去了,就在一座烽火台裏,揀了枯枝,點火燒地瓜吃,紅紅的火光不僅抵禦了寒冷,還將咫尺之外徘徊的狼群拒之門外。
這一帶的長城至今沒有人重修,因為路途遙遠,破損的長城似乎一條僵死的蜈蚣,一路向東,遇見高聳的北武當山(俗名老爺山),上麵供奉真武大帝及張三豐塑像。懸劍崖上至今還插著一把生鏽的長劍,我先後兩次看到,據說是當年張三豐羽化成仙之前,勇鬥為害一方的巨蟒,保一方平安之後,插劍於高崖,以示功績。因為海拔太高,不需要長城來做護衛,宋朝以後的王朝都在這裏設立兵營,以北武當山獨 夫當道,萬夫莫開之險峻,抗拒企圖取而代之的異類和政權。16歲那年正月十八,我第一次登上峰頂,當時,高峰狂風,懸崖百丈,窄長的山頂上一不小心便會粉身碎骨。他們說,這山上遍生當歸、茯苓、茶樹和人參,但隻是聽說,我沒有真的見到。我隻是知道,山上長有不少的鬆樹、秋樹、板栗樹和核桃樹,到處的蒿草和灌木幽深,野雞和野兔倏然出現又瞬間隱沒。
多年之後,再一次登上北武當山,正值隆冬,上午的好天氣在中午瞬間轉暗,峰頂狂風大作,新建的吊橋於兩崖之間左右搖晃,鐵板與岩壁撞擊的聲音清晰可聞。對麵的山崖上有不少人鑿的石洞,站在吊橋之上,整個人的身體重了,吊橋似乎紙紮的一樣。爬到峰頂,有一塊平闊之地,背後是大片的枯幹得槐樹,枯幹的葉子於風中呼拉作響。下山途中,在半腰遇見一位兜售水果和飲料的老人,他說,每天一次,早早起來,挑著百餘斤的貨物,一直走到中午才到達每個遊客必經之地。山下一排新的廟宇在人造花池的中央,兩口銅鍾分掛兩邊角亭。日暮時分,我們撞響的鍾聲在附近的河穀和村莊當中跌宕,與熏人的炊煙一起,氤氳繚繞,經久不散。
再一個月後,春雨淅瀝,天氣變暖,返青的草根散發著泥土和生命的氣息。我一個人,從北武當山出發,沿著長城,途經眾多的山峰和村莊,還有大批的蒿草和樹木,鳥雀和塵土,向東行走。30華裏之後,就是石嶺水庫了,本是一個蓄水的水庫,我父親早年也參加過修建,但最近幾年,有好事文人為之更名為秦王湖,據說李世民等人進行的“沙洺之戰”的主戰場就在這一帶。湖東3公裏許,有始建於唐貞觀年間,尉遲敬德監修的漆泉寺;寺後山為其屯糧所在地,至今仍有古寨牆遺址。再一座名叫秦王寨的村莊北頭,有李世民藏過上千兵馬的秦王洞。再距離不遠的西南溝村西首陽山腰,丹崖綠鬆下的敬神岩,曾是李世民兵敗之後的避難之處。湖之南岸有李世民與劉黑闥軍隊作戰的決勝之地:嶽山頭村——對於這些傳說,我總覺得牽強——古時、現在的戰爭,都是殘酷的,死難者絕對不會想到,他們洶湧的鮮血彙集起來,到今天,竟是一麵水光鱗鱗的湖泊,兩邊壁立千仞,紅崖摩天,公路於半腰曲折蜿蜒。站在大壩上,清風如洗,湖水清澈,一邊的樓房裏夜夜笙歌。湖麵上遊動著不少色彩豔麗的小船,行樂的人,在巨大的湖泊當中,幾乎聽不到他們說話和笑聲。
到這裏,長城嘎然而斷,於消失的山峰中突然萎頓了下去,乃至隱沒不見。懸崖和山峰的盡頭,是逐漸平展的丘陵。站在這裏,回首的峽穀似乎一群長滿茅草和青苔的成群的雕像,於炊煙和雲霧中站立。在渡口村西的一座大橋上,我的感覺明顯失衡——西邊的群山和東邊的丘陵,闊大平坦的城鎮和懸掛於山腰的村莊,似乎我的兩個身體——不協調,不規則,輕重之間,很自然地就令人感覺到了自然乃至地理某種神奇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