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隱沒的長城(3 / 3)

而轉身再向西40餘公裏,越武安陽鄄村,長城一直在山頂,在亂草和樹木當中,向著山西左權縣伸展。在摩天嶺上,一條由清代一位山西財主出資修建的車馬路,從長壽村的一側,越過他們的老墳和田地,水井和石頭,一直向上,從右邊的高低山嶺上攀援而來,與峻極關會合。在那裏,總是可以看到來自山西的羊隻,黑色的山羊,散發著濃重的騷味,老遠就可以嗅到。隔三差五有幾個人,背著一些什麼,從山西過來,或者向山西走去。我知道,再高的山也無法阻擋的人的親情和婚娶。這些年,河北這一帶的經濟條件優於山西,不少山西的姑娘紛紛下嫁,隨便到一個村落,就可以聽到某個婦女操著濃重的山西方言大聲說話。

但令我一直感到奇怪的是,這段修建於太行山南麓的長城,從東到西那麼長的身體,竟然沒一處可供飲食起居的地方——守關的將士在那裏居住,將軍的營帳又在哪裏?是那些烽火台麼?我知道,河北,具體到沙河以西的地域,在明清兩代遭受過不少戰火洗禮,移民屯邊,大幅度的殺戮和清洗,逃跑和遷徙——我是不是那些戍邊者的後代呢?

與長城遙遙相對的連貫村莊背後,沒有長城,紅色的山坡與綠色的森林遙相對峙,紅色的岩石,自然的形成和人為的建築,喋血的疆場與自然形成互為引證。紅色的山坡上多生長紫荊,通過蜜蜂,可以釀製上等蜂蜜;生長黃芩、柴胡和黨參等藥材;藥用的蠍子大都藏在浮動的石塊下麵。再向後的數座山峰形狀各異,其中一座,似乎人伸開的五指,紅色的岩崖在夕陽下如血噴湧。那裏有大片的槐樹,大片的石層和零散的村莊。此外,附近還有一座狀似公驢生殖器的獨立山峰,拔地而起,昂昂乎不可一世。

相隔不到500米的大寨山上早年有過僧侶,半山的水泉不知從何而來。每年的正月初六,山下的村人攜帶供品,到那裏燒香拜佛。從小我就知道,在大寨山上,幾乎每年都要有人從上滾下死亡;早年間,寨溝村有一名婦女,因抗拒婚姻,在山頂引火自焚;石盆村有一位未嫁少女,與情人雙雙私奔上山,裸體擁抱,飲毒而亡。這些年來,我的姥姥姥爺和兩個舅舅相繼去世,先後埋在山下,小時候跟著母親去給姥姥姥爺上墳:三棵鬆柏樹下,母親痛哭流涕,我則在一邊的麥地裏追趕蜻蜓和蝴蝶。

從18歲開始,這麼多年來,在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遠離的故鄉和親人,還有那些風物和草木,飛禽和走獸,但時常能夠在夢境和回憶當中,重溫鄉村乃至過往的時光氣味。關於那段長城,因為它的小和隱匿,以致到了容易遭人忽略的程度——我一直覺得,它們的存在是必然的,我和祖輩以及村莊的後來人都是在它的下麵,受孕、降生、成長、出走、離開、回來乃至消失的。我還記得,那段長城根部生長的各種藥材要比其他地方多,有些不知名的花朵就在周圍開著;有一些烽火台早就成為了狼穴——可惜現在聽不到一聲聲的狼嚎了。今天的孤寂的故鄉之夜,除了鼾聲和嬰啼,風吹與夜梟,深深的黑夜當中,我在長城一邊,在父母建造的房屋當中,睡著而又醒來。時常想起小時候哼唱的兒歌:“長城長,長城破,長城裏麵都是花骨朵。長城長,長城缺,長城長在心窩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