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中國人(2 / 2)

因為張愛玲說過“我們中國人!”這句話,我對她刊登在《二十世紀》的文章馬上感到濃厚的“職業興趣”。學術文章就事論事,讀者對象無分種族國界。但散文難免涉及一己的愛憎和是非觀。對象如果是“外人”,那麼說到“家醜”,要不要直言無諱,還是盡力“護短”?以洋人市場為對象的“通俗作家”,因知宣揚孔孟之道的話沒人愛聽,為了讓讀者看得下去,不惜販賣奇巧淫技。纏足、鴉片、風月怪談等chinoiserie(中國風),一一上場。借用十多年前流行的說法,這就是“魔妖化”(demonize)中國。

張愛玲在上海時期靠稿費生活,如果英文著作有“魔妖化”跡象,可理解為生活所迫。但她沒有走“通俗”路子。在《中國人的宗教》一文,她談到中國的地獄:“‘陰間’理該永遠是黃昏,但有時也像個極其正常的都市……生魂出竅,飄流到地獄裏去,遇見過世親戚朋友,領他們到處觀光,是常有的事。”

把目連救母的場景說成“旅遊勝地”,可見二十四歲的張愛玲,還不失孩子氣。但她一本正經給洋人介紹“我們中國人”的各種“德性”時,確有見地。最能代表她在這方麵識見的,是《洋人看京戲及其他》。她一開始就說明立場:

多數的年輕人愛中國而不知道他們所愛的是一些什麼東西。無條件的愛是可欽佩的--唯一的危險就是:遲早理想要撞著了現實,每每使他們倒抽一口涼氣,把心漸漸冷了。我們不幸生活於中國人之間,比不得華僑,可以一輩安全地隔著適當的距離牽係著神聖的祖國。那麼,索性看過仔細罷!用洋人看京戲的眼光來觀光一番罷。有了驚訝與眩異,才有明了,才有靠得住的愛。

張愛玲初識胡蘭成時,有書信往還。胡蘭成第一封給她的信,“竟寫成了像五四時代的新詩一般幼稚可笑”。張愛玲回信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西風》事件對她是一個負麵的陰影,可是因為“懂得”,日後才能說出“即使憂愁沉澱下去也是中國的泥沙”。

用洋人看京戲的眼光看中國,看到的是什麼景象?雖然她說京戲裏的世界既不是目前的中國,也不是古舊中國的任何階段,但她對中國民風民俗的觀察,今天看來一點也不隔膜。且看她怎麼說中國人沒有privacy的觀念。“擁擠是中國戲劇與中國生活裏的要素之一。中國人是在一大群人之間呱呱墜地的,也在一大群人之間死去。……中國人在那裏也躲不了旁觀者。……青天白日關著門,那是非常不名譽的事。即使在夜晚,門閂上了,隻消將紙窗一舐,屋裏的情形已就一目了然。”

她認為因為中國人缺少私生活,所以個性裏有點粗俗,因此除了在戲台上,“現代的中國是無禮可言”。這些觀察,既尖銳,也見膽色,但最教人佩服的還是她對魏晉任誕式人物的評論:“群居生活影響到中國人的心理。中國人之間很少有真正怪癖的。脫略的高人嗜竹嗜酒,愛發酒瘋,或是有潔癖,或是不洗澡,講究捫虱而談,然而這都是循規蹈矩的怪癖,不乏前例的。他們從人堆裏跳出來,又加入了另一個人堆。”

張愛玲向洋讀者介紹“吾土吾民”,依書直說,毫不煽情。沒有抹黑,也不美化。如果中國人愛群居,四代同堂,也沒有什麼不對,用不著向洋人賠不是。這種不亢不卑的態度,梅涅特極為欣賞。他在編輯按語中指出,張愛玲“與她不少中國同胞差異之處,在於她從不將中國的事物視為理所當然;正由於她對自己的民族有深邃的好奇,使她有能力向外國人詮釋中國人”(鄭樹森譯文)。

張愛玲把自己的英文作品翻譯成中文,大概她認為中國讀者更有理由近距離細看她筆下的中國,好讓他們“懂得”。《中國的日夜》以她的一首詩結束:

我的路

走在我自己國土。

亂紛紛都是自己人;

補了又補,

連了又連的,

補釘的彩雲的人民。

詩成於1947年,《西風》征文的風波顯然沒有影響她對自己到底是中國人身份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