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季十年前從台北飛到上海找他合作寫書時,他已是七十四歲、退休十年的中學英文教員,一個人住在父親遺留下來的小房間,十四平方米,廚房與廁所都需與同樓的十多戶人家共用,比他家闊綽時期的傭人房還不如。他父親的家底原本豐厚,1935年前往上海的虹口還有八幢洋房出租,家裏有好些田產和古董還沒算在內。可是十多年後,這些產業都煙消雲散。
端的是“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不過不是任誰的滄桑史我們都聽得下去的。在《中國時報》機構服務的季季,為什麼千裏迢迢地跑去上海訪問一個籍籍無名的退休中學教員呢?因為他是張愛玲的弟弟。他叫張子靜。在《我的姊姊張愛玲》出版前,他不過是上海公安局戶口管理處登記冊上一個小市民的名字。除了張愛玲親自編寫的《對照記--看老照相簿》外,張子靜的回憶錄應該是有關張愛玲身世、教育背景和家居生活最可靠的參考資料了。張愛玲的不幸的童年,可從她的散文得知一二。但她好像從沒說過自己“常常便秘,每次灌腸都是如臨大敵”。不是家裏人說這種話,就難有公信力。
如果我們沒有“偷窺”的癖好,《我的姊姊張愛玲》的若幹段落讀來頗有警世、喻世與醒世的“三言”味道。對我說來,《結局:敗家與解放》是全書最蒼涼的一章。張子靜說:“過去人們提起我們這一家,頭頂上的光環不是‘李鴻章’就是‘張佩綸’。名門後代,似乎好不輝煌!但是看看我們的結局,如果自己不努力,名門後代也枉然啊!”
張愛玲的父親是清末民初過渡人物,讀過洋書,但看來並不文明。如果一定要點出他有什麼特長的話,那就是“所有敗家的本事他無一不缺”。鴉片抽得還嫌不過癮,最後升格打嗎啡,“雇用了一個男仆,專門替他裝煙和打嗎啡針”。他平生隻做過兩次正式工作,都是掛名的閑差,而且時間不長。鎮日無事,不是抽鴉片、打嗎啡,就是吃喝嫖賭。揮霍無度、羅掘俱窮時主意竟打到兒子身上。有一次張子靜攜了公款住在家裏,父親說怕他遺失,要替他保管,兒子就交托給他。到他要上路時,問父親要,父親竟若無其事地說:“已經花掉了呀!”
這位父親名叫張誌沂(廷眾)。若不是他碰巧也是張愛玲的父親,他叫張誌沂也好、張沂誌也好,都無所謂。這位五穀不分的世家子弟,真是個gourmet,美食專家啊,吃鹹鴨蛋隻吃蛋黃,炒雞蛋要用鮮嫩的香椿芽,有時還要買外國進口的火腿、罐頭蘆筍和鵝肝醬。這位張佩綸的後人於1953年辭世,他的兒子說:“幸虧他走得早,沒有碰到‘反右’運動和‘文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