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通確實是趙匡胤的異己分子,而且據說在軍方多少也有一些根基。如果沒有王彥升的殘暴與莽撞,新政權如何處理韓通還真是一個大難題。王彥升幫了趙匡胤一個大忙,趙匡胤充分發揮自己的政治智慧與手腕,將錯就錯,把一個事變中手足無措、無謀無略的笨軍官,塑造成一個“臨難不苟”的典型加以表彰,他發布了《贈韓通中書令誥》(這是趙匡胤上台後發布最早的幾份文件之一),在這份文件中趙匡胤宣稱:“易性受命,王者所以應期;臨難不苟,人臣所以全節。”巧妙地解決了韓通之死麵臨的政治麻煩,而且還假惺惺地說本來打算對韓通“殊榮”,結果沒想到他“蒼黃遇害”,趙匡胤還裝作很痛心的樣子,說什麼“良用憮然”,給遭到滅門之禍的韓通開了張“中書令”的空頭支票,把他以禮安葬了。但這明顯是趙氏樹立的假典型,是處在陰謀中心的趙匡胤在兩難中不得不然的選擇。他一方麵靠不忠不義篡奪了皇位,一方麵作為既得利益者又要及時阻止同樣事情的發生,對所謂“忠義”之輩做出一定限度的表彰姿態(如太過分則無法麵對陪著自己造反的哥們),這也確實讓趙匡胤為難。對於這個自己樹立起來的假典型,趙匡胤實際上並沒有給以真正的尊敬,這一點不同於他對陸、喬二卒長的態度。後來的某一日,趙匡胤駕臨開寶寺,在參觀寺中壁畫時,發現其中居然有韓通父子的畫像,他十分反感,一時間似乎忘記自己對韓氏之死的表彰,馬上令人把畫像處理掉。這一小小的細節暴露出他心中的真實想法。
“將軍皇帝”還是“皇帝將軍”
在普通人的眼光裏,趙匡胤大概是一個具有超前意識的天才政治家,他建立的大宋王朝開啟了中國曆史一個新時代,不少研究者把這個時代稱作中國“近世”的開端,但是筆者更欣賞宋史專家鄧小南的一段論述,她說:“趙宋以後,中國曆史上再沒有通過兵變或所謂‘禪讓’等方式篡取中央政權成功者,再沒有嚴重的地方分裂割據局麵發生。這種狀況不僅與宋朝開國之後的一係列政治措置有關,也與它所承襲的五代時期的政治積累直接相關。”(《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這段論述給筆者以很大的啟發,趙匡胤是時勢創造出來的英雄,其著力打造的文人政治社會,本身也是中國古代政治史發展的必然,並不是一兩個天才政治家所能創造和左右的;大宋王朝終於能脫離五代之命運,絕非陳橋的一襲黃袍所能決定的,其在思想界也相應地有一個正統意識逐步確立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看,我們也許能夠理解為什麼趙匡胤不喜歡韓通,因為韓通的死頂多是利益間的爭鬥,趙匡胤隻不過是借他的死做做文章,與“忠義”本身倒沒有什麼關係。
清人王夫之對趙匡胤有一段評價頗值得注意,他說:“(宋太祖)乃乘如狂之亂卒控扶以起,弋獲大寶,終以保世滋大,而天下胥蒙其安。嗚呼!天之所以曲佑下民,於無可付托之中,而行其權於受命之後,天自諶也,非人之所得而豫諶也,而天之命也亦勞矣!”筆者雖然不同意王夫之所謂的“天命觀”,但是宋太祖之崛起並建功,並不一定是出自他的天才,確實有許多偶然因素在。他雖然開啟了文人政治的新時代,但是在執政期間,文人在力量上並不足以改變政權的構成。重視文人在政權中的地位,更多的是出自政權穩定的利益考慮,他還沒有注意到新的生產關係變化以及廣大士階層的從政訴求。五代是武人政治的巔峰時期,政權的迅速交替,更加凸顯了武人在政壇上的作用。趙匡胤作為一個風雲際會的軍事將領,沾染時代之陋習,又能具有超時代的眼光與涵容,一方麵逆社會普遍輕文之潮流,給文人以優渥的地位,一方麵作為一個武人,也與自己心底的喜好做鬥爭,給文人以應有的尊重。趙匡胤用來指稱士人的經常是“措大”、“書生”、“豎儒”、“儒生輩”等詞彙,雖不乏調侃之意,但內心深處恐怕還是有一些輕視。從他與文臣交往的細節來看,也確實多有粗魯處,如果廢君臣“坐而論道”之禮(據說本來大臣給皇帝彙報工作是可以坐著的,而趙匡胤偷偷把大臣的椅子搬走了),趙匡胤還顯出一定的涵養,那麼他經常做出侮辱文人大臣的事情,則有些不可理喻了。
據說有一天大臣趙普(就是那個所謂“半部《論語》治天下”的北宋名相)和盧多遜一起到趙匡胤這裏談公事。趙匡胤對自己使用的“乾德”年號很滿意,趙普在一邊順著話茬逢迎趙匡胤,這時候頗有心計的盧多遜不緊不慢地說:“這個年號偽蜀曾經用過。”趙匡胤聽後大吃一驚,馬上令人翻檢史書,盧多遜說法得到證實。懊惱至極的趙匡胤用毛筆在趙普臉上抹了好幾道黑墨,怪他沒有學問,讓皇帝跟著塌台。結果趙普就隻得一副“大花臉”的樣子上下班,直到第二天得到趙匡胤的允許才把臉上的黑墨洗去。還有一次,趙匡胤在皇宮的花園裏打鳥,有個大臣說有急事要見皇上。他趕緊安排會麵,結果大臣所奏的都是些平常的小事,趙匡胤很生氣,覺得對方攪了自己的玩興,質問他為什麼拿著雞毛當令箭,把些許小事說成要急辦的大事。那位老兄也是個直脾氣,他說:“我覺得這些事情與您打鳥玩比起來,怎麼也算是急事吧?”這下子把趙匡胤的武人習性給惹出來了,他隨手用“玉斧”砸到大臣的嘴巴上(這個“玉斧”很重要,它在“燭影斧聲”裏還會出現),當場就打下兩顆牙齒。這位受到嚴重傷害的大臣不慌不忙,彎下腰從地上撿起被打落的牙齒放到懷中。趙匡胤更加氣憤,大聲罵道:“你收拾好斷齒,難道是想當物證找地方去告我嗎?”大臣說:“您是皇帝,我告不了你,但是發生這樣的事情,我想史官們應該記下來吧。”《續資治通鑒長編》最後這樣寫道:“上悅,賜金帛慰勞之。”這句話是給這個故事加上一個漂亮的尾巴,記錄者或許是為了光輝一下帝王的形象,使趙匡胤看起來像一個知錯就改的明君。有的時候,趙匡胤幹脆仗著皇帝身份向大臣耍起了無賴,比如趙普有一次上奏請求皇帝提拔某人,結果趙匡胤不喜歡這個人,無論趙普怎麼勸說他就是不同意,甚至放出話來:“我就是不提拔他,你趙普能把我怎麼樣?”從這些小事上我們可以看出趙匡胤身上的亂世梟雄習氣,這種習氣是由後梁太祖朱溫開其端的,此後六七十年間這樣的記錄史不乏書。筆者並非力圖證明作為皇帝的趙匡胤之不合格,相比同時代其他當政的武人,他已經幹得相當不錯了,史書中那些塗抹的部分也多多少少有些本色。但這些材料也能夠說明,趙匡胤不可能完全超越時代所賦予他的一切,他自身的政治素質也隨著統治經驗的豐富而逐步提高,其榮譽更多的來自後世的完美化。我們甚至可以說,是曆史偶然選擇了趙匡胤,而不是趙匡胤創造了一個新的世界。
趙匡胤的政治智慧在同輩軍人中屬於秀然傑出者。早在跟隨周世宗南征北戰中,素不喜讀書的他也開始注意搜訪、閱讀書籍,了解前代興衰治亂之由;為了在亂世中把握自己的命運,他在軍隊中交結大量軍官,不斷地擴大自己的實力。在他當政的十七年時間裏,他幾乎一刻也沒有忘記戰爭,這固然與他統一天下的誌向有關,同時也與他曆經多次政變而逐漸培養出來的危機意識有關。我們閱讀他稱帝後的這一段曆史,可以發現與宋太宗趙光義有明顯的區別。開寶九年(976)的十月,就在趙匡胤駕崩前的幾天裏,宋軍與北漢交戰不時傳來勝利的消息,雖然都是規模不太大的戰鬥,但已昭示著這個年輕帝國積極的進攻態勢和武力統一的決心。同是在這個十月,趙匡胤還親自到西教場檢閱部隊,觀摩攻城部隊“飛山軍”的實戰演練。趙匡胤統治期間非常重視水軍的建設,這一點似乎不太為人所關注。他的統一策略是先南後北,雖然曾一度違背了這個原則,但是攻擊北漢失利後馬上又調整回原來的戰略計劃,繼續對江南施加軍事壓力。對南方作戰自然少不了水軍,宋軍作為北方勁旅,隻有在水上作戰具備一定的實力,才有可能實現平定南方的戰略目標。可惜南唐、吳越統治者當時都滿足稱臣納貢的現狀,沒有從趙匡胤的日常行動中預見到自己將來滅亡的命運。據筆者統計,趙匡胤統治期間一共三十五次視察水軍訓練和軍事物資準備工作,平均每年有兩次,遠遠超出了對陸戰部隊的視察。他視察的內容主要包括“觀習水戰”、“觀造船”、“閱新戰船”等,所視察的去處以“教船池”最多,其次是“造船務”、“講武池”、“新池”等處。特別是打算對江南用兵後,他檢閱水軍演練的地點也更加開闊了.直接來到汴河上。不僅在軍備上殫精竭慮,在娛樂方式上,趙匡胤也充分體現出了一個五代梟雄的特點。他統治期間舉辦大規模宴會的次數並不多,因為畢竟還不是一個可以窮奢極欲的時代,值得注意的是,趙匡胤的宴會大部分都有獨特的軍事內容,那就是射箭。表麵上看似乎是恢複古禮,實際上主要還是趙匡胤個人喜好和時代重武風尚使然。趙匡胤黃袍加身後一共舉辦了三十八次這樣有軍事競技內容的宴會,這個數據遠遠高於宋太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