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顧命大臣”範質的一個上午(1 / 3)

後周顯德七年正月初四(公元960年2月3日)上午的汴梁城像一個大舞台,各種悲喜劇接連上演。有真心實意的背叛,有虛情假意的痛苦,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我們讓那些忙了一整夜的叛軍先在他們的曆史裏小憩一下,盤算自己這一夜大賭博的收成,這時候一個後周政權的“顧命大臣”要登場了。雖然這個多次目擊亂世真相的文人,本不該對這樣的武力篡位有什麼手足無措,但他確實在這場政變中遭到致命的精神打擊。這個人就是後周宰相、顧命大臣範質( 911—— 964)。這天上午的事情,被大宋王朝的史臣們一遍一遍地塗抹,許多聲音被別有用心地隱藏起來,進入當時的曆史語境並不容易,隻有細心的讀者,才會在一千多年後,一追尋那些曆史長河中並不起眼的浪花。範質在當天上午的政變中,沒有像本書前一章中三個軍人那樣或大義凜然或窩窩囊囊地死去,他無法選擇地活了下來,但是,筆者認為至少在那麼一刻,他的心卻死了。就讓我們試著透過真真假假的史料,去還原這位五代亂世最後一任宰相的精神世界。這個上午很重要 政變發生的當天上午,後周顧命大臣範質是沒有精神準備的,這一點和他的大部分同僚並不相同。宋史專家王育濟先生認為範質實際上與趙匡胤早就形成默契(見其《世宗遺命的匿廢和陳橋兵變》,發表於《史學月刊》1994年第1期),但是筆者恰恰不同意他的看法,範質在這天上午的表現,說明他與趙匡胤事先不可能有交易,而王育濟的觀點大概無法解釋這個上午的事情。就在正月初三,趙匡胤裝模作樣地帶領部隊走出京城時,看慣了城頭變換大王旗的汴梁老百姓,就已經紛紛流傳著趙匡胤即將做皇帝的說法,我甚至確信那些聰明的商人,大概已經開始囤積商品,或者轉移財產,而普通百姓們也紛紛想著出路,京城裏一片“風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身為當朝政壇大佬的範質,居然對此毫無警覺,這確實讓人疑竇叢生。但是這也可能說明這個雖然經曆了幾乎五代所有政治悲劇,可以說是看穿了亂世真相的的文官,此刻是多麼的自信與麻木,他陶醉在一個逐漸呈現太平的表象中,絲毫沒有覺察到昨天還是忠實保衛者的趙匡胤,今天一大早竟成了帝國的死刑執行者。

關於這天上午後周宰相範質走人大宋曆史的姿態,我們從現存有關範質這個上午的記錄中,選擇了八條比較有代表性的史料(引用時筆者對原書明顯錯誤的標點做了調整)。曆史對同一事件的不同記錄值得我們仔細研讀,那就讓我們暫且擯棄周圍嘈雜的聲音,擺脫曆史常識的羈絆,通過這樣的細讀,試著更真切地觸摸那個新舊交替、騷動不安的上午。

1.《王文正筆錄》:帝為六軍推戴,還憩府第。召宰相至,諭以擁逼之狀。範質等未及對,彥升率爾於後按劍,叱之。質等惶懼降階,定君臣之禮。

2.《涑水記聞》卷一:太祖入城,諸將奉登明德門。太祖命將士皆釋甲還營,太祖亦歸公署,釋黃袍。俄而將士擁質及宰相王溥魏仁溥等皆至,太祖嗚咽流涕日:“吾受世宗厚恩,今為六軍所逼,一旦至此,慚負天地,將若之何?”質等未及對,軍校羅彥壤按劍厲聲曰:“我輩無主,今日必得天子!”太祖叱之,不退。質頗誚讓太祖,且不肯拜。王溥先拜,質不得已從之。

3.《聞見近錄》:(太祖)至中書,立都堂下,召範質王溥魏仁浦,與語移刻。將校持刃迫質,帝叱之,質與帝約賓禮柴氏,保其天年,乃召陶轂草製,詣殿前,帝北麵立宣製,製畢,坐朝百官。

4.《龍川別誌》卷上:周顯德中,以太祖任殿前點撿,功業日隆,而謙下愈甚,老將大校多歸心者,雖宰相王溥亦陰效誠款。今淮南都園,則溥所獻也。惟範質忠於周室,初無所附。及世宗晏駕,北邊奏契丹入寇。太祖以兵出拒之,行至陳橋,軍變,既入城,韓通以親衛戰於闕下,敗死。太祖登正陽門望城中,諸軍未有歸者,乃脫甲詣政事堂。時早朝未退而聞亂,質下殿執溥手日:“倉卒遣將,吾儕之罪也。”爪入溥手,幾血出。溥無語。既入見太祖,質曰:“先帝養太尉如子,今身未冷,奈何如此?”太祖性仁厚,流涕被麵,然質知勢不可遏,日:“事已爾,無太倉卒,自古帝王有禪讓之禮,今可行也。”因具陳之,且曰:“太尉既以禮受禪,則事太後當如母,養少主當如子,慎勿負先帝舊恩。”太祖揮涕許諾,然後率百官成禮。

5.《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諸將翊太祖登明德門,太祖令軍士解甲還營,太祖亦歸公署,釋黃袍。俄而將士擁質等俱至,太祖嗚咽流涕日:“吾受世宗厚恩,為六軍所迫,一旦至此,慚負天地,將若之何?”質等未及對,散指揮都虞候太原羅彥壤挺劍而前日:“我輩無主,今日必得天子。”太祖叱之,不退。質等不知所為,溥降階先拜,質不得已從之,遂稱萬歲。

6.《東都事略》卷十八:(太祖)為六師推戴,自陳橋入城,還府第。時質方就食合中,聞太祖入,率王溥魏仁浦就府謁見。質執溥手日:“倉卒遣將,吾儕之罪也。”爪入溥手,幾出血,溥無語。既見太祖,質日:“先帝養太尉如子,今身未令(案,四庫本原文為“令”,疑為“冷”),奈何?”太祖性仁厚,嗚咽流涕日:“吾受世宗厚恩,今為六軍所逼,一旦至此,將若之何?“軍校羅彥環按劍厲聲向質日:“我輩無主,今日須得天子!”太祖叱之不退,質知勢不可遏,日:“事已爾,無太倉卒。自古帝王有禪位之禮,今可行也。”因具陳之,且日:“太尉既以禮受禪,則事太後如母,養少主如子,無負先帝舊恩。”太祖揮涕許諾。然後率百官成禮。

7.《宋史》卷一:太祖進登明德門,令甲士歸營,乃退居公署。有頃,諸將擁宰相範質等至。太祖見之,嗚咽流涕曰:“違負天地,今至於此!”質等未及對,列校羅彥環按劍厲聲謂質等日:“我輩無主,今日須得天子!”質等相顧,計無從出,乃降階列拜。召文武百僚,至晡,班定。

8.《宋史》本傳:時質方就食合中,太祖入,率王溥、魏仁浦就府謁見。太祖對之嗚咽流涕,具言擁逼之狀。質等未及對,軍校羅彥壤舉刃擬質日:“我輩無主,今日須得天子!”太祖叱彥壤不退,質不知所措,乃與浦等降階受命。

上引史料稍微有些長,但讀起來都不太難,因為他們說的是同一件事情,言語之間有不少重複之處。如果我們現在按照曆史教科書的敘述方式,對這個上午大體會做這樣的表述:“趙匡胤發動陳橋兵變,在武力威脅下,得到後周大官僚的支持,大宋王朝得以成立,一個新曆史時期開始了。”類似的敘述充斥在我們的曆史常識中,不過說實話我痛恨這樣的敘述,它使我們的曆史看起來僅是一片幹巴巴的枯葉,少了很多有色彩的細節,而這些細節本身有著豐富的意味。比如趙匡胤占領皇城後首先做了些什麼?他那身自陳橋驛就開始披在身上代表皇權的黃色袍子,大約在什麼時候脫下了?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這都是些問題,曆史已經為我們解讀這個一千多年前最重要的上午留下了許多線索,錯過了他們,我們就錯過了品味曆史的好機會。

在上述八條材料中,《涑水記聞》、《續資治通鑒長編》)和《宋史》的記載都提到趙匡胤“登明德門”的事實,《龍川別誌》的記載是“太祖登正陽門”,實際上也是指“明德門”(“明德門”在宋太宗時期改了兩次名字,在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改名“正陽門”,宋仁宗景祜元年(1034)改成“宣德門”。現在關於汴梁宮城的資料都稱此門為“宣德門”)。這些條材料之間的源流關係,我們不去管它了,關鍵對史臣們來說,他們大概也知道這個場景的微妙性,或者幹脆讓它在曆史記錄中消失,或者進行有選擇性的記錄,讓本來可能是很響亮的聲音突然消失,把這段精彩的曆史變成一幕啞劇。說到戲劇,其實趙匡胤登上宮城城門的事件就是一出好戲,我們不應該錯過。身穿黃袍子的趙匡胤在造反士兵的簇擁下,登上了“明德門”。“明德門”在北宋政治生活中比較重要,它的正南麵就是開封城最繁華的中心城區,可謂視野開闊,一覽無餘。皇帝不少大的禮儀活動都在這裏舉行。趙匡胤到這裏來幹什麼呢?當然不是觀看風景,或者去感受一下冒險成功的滋味,因為還有許多現實的工作沒有做好,他登上城樓的舉動,無非有兩個目的,其一是會見和慰問那些跟隨自己忙活了一夜和一大早的叛軍,宣告兵變的武裝目的已經達到。這一步很重要,趙匡胤必須做好安撫軍心的工作,因為這個京城馬上就是自己的了,他不是以一個破壞或征服者的身份出現在城樓上,而是以一個更值得叛軍信賴的皇位繼承者身份出現。第二個目的出自筆者的曆史想象,因為所有的材料對登樓後的情景做了選擇性敘述,宋人的記錄是趙匡胤命令叛軍“釋甲還營”或“解甲歸營”,這種說法有著明顯美化趙匡胤的傾向,似乎天命真的注定要青睞於趙匡胤,叛軍的警備不是那麼很重要了。而《龍川別誌》的“諸軍未有歸者”似乎比較符合當時的情形,並且作者蘇轍指出“脫甲”這個動作是趙匡胤自己做出的,前提是“諸軍未有歸者”。相比較而言,《龍川別誌》對這個上午的記載更少虛飾成分。元人寫的《宋史》在處理這一情節時采用了比較圓滑的做法,它說是趙匡胤“令甲士歸營”,避過了“解甲”與否這個史臣已無法證明的環節。

實際上我們也無法確信《龍川別誌》就是唯一最接近事實的史料,好在我們也可以暫時避過這個問題,姑且相信趙匡胤在城樓上宣布了一個命令,就是讓部分叛軍穿著或者脫了盔甲返回營地待命,但這應該不是他登樓的主要目的。雖然史料都采取選擇性的話語遺忘,似乎趙匡胤登上城樓又下了城樓,並沒有進一步的舉動,因為在史家看來,趙匡胤是個仁義之君,在沒有得到後周君主和大臣的正式認定前,他不會有什麼過分的舉動,那些材料寫他回到辦公地點就脫掉了黃袍,大概也是為了強調這一點。但不知為什麼,也許出於一個曆史閱讀者的直覺,趙匡胤登上明德門的那一刻,我卻分明聽到一片狂熱的“萬歲”聲,這些興奮得一夜沒睡的叛軍們,仰望城樓上披著黃衣服的大漢,好像看到了自己的金光燦燦的未來,他們可能保持沉默嗎?就在趙匡胤造反智囊團的重要成員趙普寫的《皇朝龍飛記))裏,那些叛軍們還在陳橋驛的半夜裏,就開始興奮得大喊大叫,“震動郊野”。因此我確信當叛軍控製了包括皇宮在內的整個汴梁城後,趙匡胤站在城樓上與他們的會麵,實際上是一個非法的“加冕”儀式,叛軍們山呼萬歲的聲音,其分貝數一定超過了幾個小時前他們在陳橋驛的聲音。趙匡胤又穿著那件黃袍子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要在那裏會見後周的大臣們,剛才的一幕應該也是計劃中的,先營造一個“既成事實”的氣氛,對後周官僚們的心理施以巨大的壓力。即使自己走下城樓脫下了象征皇權的黃袍,表現出一幅“不得不”和“謙恭”的姿態,但後周滅亡事實不會改變了,問題是自己怎樣獲得官僚階層的支持,以一個更體麵的姿態上台。

這是他與那些所謂“顧命大臣”進行溝通的背景。根據上麵引用的史料,當時完全漠視兵變危險的範質,無論是正上著班還是正在吃著工作餐什麼的,曆史記載表明的事實都是一樣的,那就是他既缺乏對叛亂的警惕,也沒有在之前與叛軍首領趙匡胤做過什麼私下的溝通,他就這樣稀裏糊塗地一頭闖進大宋的曆史。但是且慢,如果被書寫的曆史真的像影視作品那樣呈現在我們眼前,那我們應該注意到,範質這天上午與趙匡胤的會麵,至少有三個看起來不太一樣的場景,這倒不是出自我們的曆史想象,因為在上麵引用的材料裏,隱藏著一個很大的破綻,為我們揭開曆史真相提供了可能,具體的說.是三個被曆史研究者經常忽略的動詞。這是哪三個動詞呢?

耐人尋味的三個動詞

通過對那八條史料的閱讀,聰明的讀者一定能發現,關於範質與趙匡胤的會麵,至少有三種說法。雖然會麵的結果都指向同一個事實,但是會見的姿態不同,所呈現出那天上午具體的情境和意味也會不一樣,對我們分析大周宰相範質的心態,產生不同的影響。解讀這幾分鍾所發生事情的關鍵,是出現在上述史料中的三個動詞,他們分別由三個行為主體發出,一個是趙匡胤的“召”,一個是叛軍的“擁”,一個是範質的“率”。當然在這一過程中還有其他動詞,如“見”、“謁”等,但因其概念的內涵比較固定,且沒有多少具體的指向意義,不如這三個動詞更值得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