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同治帝畢竟不同於光緒帝,作為親生的兒子,慈禧太後對他的母子情意雖然表現得不多,但還是不吝於流露的。侍從女官就曾經記載過同治帝死後,慈禧太後對他幼年的玩具不忍釋手的場麵。大學士翁同□在日記中也寫到過,同治帝重病期間,慈禧太後麵對群臣時“繼以涕淚,群臣皆莫能仰視”,及等到同治帝彌留之時,慈禧太後更是“哭不能詞”。
然而無論是怎樣的母子之情,都不能彌補同治帝活著時與生身母親之間的隔閡冷漠。造成母子疏離的原因很簡單,他們並不僅僅是一對母子,他們是皇太後與皇帝,而且是大權在握的皇太後、急於掌權的皇帝。
按照順治帝、康熙帝的先例,無論是太後理政還是輔政大臣攝政王理政,小皇帝到十四歲時就應該大婚親政了。然而在同治八年(1869),同治帝已滿十三周歲進入十四歲,他的婚事、他的政事,卻仍然沒有一點兒動靜。
同治帝沒能早日成婚的原因,當然是因為他的生母慈禧太後不同意。慈禧太後不願早點兒讓兒子成婚的原因,當然是因為她不願意交出手中的權力。不過從另一方麵來講,同治帝自己的表現也非常令人遺憾,使得慈禧太後有岔子可尋。
據同治帝師傅翁同□的日記記載,同治帝厭學,甚至公開對帝師抱怨,說自己每天要早起向兩宮太後問安,又要陪著精力旺盛的太後們臨朝聽政,又要到弘徽殿去讀書……少年皇帝對母親們的安排怨聲載道,宣稱自己“當差勞苦”。作為一個十來歲的孩童,載淳的抱怨還是值得同情的,因為他承擔的壓力確實太大,慈安太後對他倒還時有溺愛放縱,慈禧太後卻是個信奉“不打不成材”的,對他要求極其嚴格,沒有給兒子安排絲毫玩樂的時間。載淳六歲入學,學業極其艱深,文武軍政俱全,一年間隻有三十餘日全假、四十餘日半假,除夕之日也隻能提早放學而已。從入學之日起,載淳做得好是應該的,也就得不到褒獎,稍有犯錯,慈禧太後的訓斥卻從不曾含糊。時間長了,同治帝想不厭學恐怕也難。不過即使如此,同治帝的學業還是有可觀之處的,偶爾也會給帝師們帶來意外驚喜——但可惜的是,慈禧並不曾將兒子與同齡人相比,她是將他當成一個皇帝來要求。同治帝的厭學也就越來越厲害,最終發展到逃學、與陪讀的宗室子弟溜到宮外浪蕩。
慈禧有意無意地貶低同治帝的學習成績,除了她確實可能有些“拔苗助長”的傾向之外,更引人猜測的原因恐怕就是她希望借貶低兒子的學業,向朝臣暗示小皇帝還未有獨理朝政的能力,以此延長自己掌權的時間。然而恐怕她自己也不曾想到,兒子最後竟會發展到去宮外浪蕩的地步。
如果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同治帝是一個命運極其不幸,卻也極其任性倔強逆反、甚至有些自甘墮落的少年。雖然他是個皇帝,自幼被世人捧在最高處,他卻總喜歡做些在普通人眼裏都很不上台麵的事情。
和生身母親一樣,同治帝也愛看戲,而且他還愛自己唱戲。但是他卻從不願在戲中扮演主角,反倒是樂於演些下裏巴人。據記載,他曾經給兩宮太後和其他的太妃們演過戲,這倒還可以用孝道來解釋。但有一次,他偏要在一出《黃鶴樓》中演配角趙雲,讓太監演主角劉備,而且堅持要“遵守劇情”在台上向太監行大禮參拜——關於這一點,即使是野史的記載者都忍不住歎息:道光帝也演戲,可都是演的孝子,而且在出演的戲中絕對不讓別人演帝王角色,同治帝卻樂於給人打下手,真是戲運如命運。
對於小皇帝如此不自重,帝師和王公大臣們焦慮萬分。終於忍不住給了同治帝一點教訓。當然他們不敢教訓皇帝,而是教訓跟他搭檔的人。那個人就是恭親王奕訴的兒子、同治帝的陪讀載澄。當載澄某次“投入”地在戲中扮演高於同治帝所飾的角色之後,恭親王終於大發作,把兒子關起了禁閉。
然而小皇帝並沒有吸取教訓。此後他的戲雖然唱得少了,卻發展了另一項可怕的愛好:當起了武戲教頭,逼著太監們練習翻筋鬥。小皇帝的訓練命令對於年長些的太監來說等於酷刑,有很多太監就在這樣的訓練中丟了性命。
稍大些以後,載澄對小皇帝的“陪讀”內容又增加了一項:帶小皇帝出宮冶遊。也因為如此,野史中就留下了很多同治帝在宮外的事情,最有名的莫過於兒時的同治帝在宮外吃小食,讓攤主拿著自己的欠單進宮討賬,慈安太後溺愛兒子,替他在慈禧太後麵前隱瞞,還代還了五十兩銀子的故事。這故事當然也顯示了慈安太後與同治帝的感情,但也顯示了小皇帝自兒時便到處遊蕩的事實。當時小皇帝年紀還小,大約除了欠些零碎賬目外沒幹出什麼別的事跡,隨著載澄被恭親王處罰,也就不得不收心了。然而再過數年,當長大些的他感覺到家庭生活不如意、政治權力也不如意之後,這位少年皇帝“重溫舊事”的記錄,就實在糟透了頂。
同治帝的家庭生活不如意,原因很簡單:他沒有依從生母的意願,而是依從了嫡母的意願,選擇了阿魯特氏為皇後,而且還在婚後經常親近這位妻子。這當然已經足夠讓慈禧太後不滿了,更糟的是阿魯特氏還與慈禧太後關係非常惡劣。
在多數的描寫中,阿魯特皇後在慈禧太後麵前完全就是個受氣的小媳婦,同治帝親近□妃沒問題,親近瑜妃也沒問題,可是隻要親近皇後一回,慈禧太後就要跟皇後為難一回,非要逼著兒子把皇後的機會統統讓給自己中意的慧妃不可。慈禧太後有句名言,大意是:“誰讓我一時不痛快,我就讓誰一輩子不痛快”。阿魯特氏不幸在選後那一刻就犯了這位不好惹的婆婆了。
不過,僅僅是選後那一個瞬間,並不是全部的原因。在大婚以後,阿魯特氏作為同治帝的妻子,眼見慈禧太後沒有完全將權力還給丈夫,又有外祖父家族的舊恨,對這位婆婆的態度也是很生硬的。
關於阿魯特氏為何態度生硬,宮廷女官德齡的解釋是因為阿魯特氏知道慈禧太後入宮前曾經與榮祿有過婚約,做了太後又給榮祿升官,因此認為慈禧太後不夠清白,不配做太後——榮祿是不是真與慈禧太後有過婚約呢?這事可真是天知道。僅從表麵來看,榮祿入官場並升官是因為慈禧“顧念舊情”,那真是不可能的事情。
榮祿字仲華,是滿洲正白旗人,生於官宦世家,小慈禧一歲,鹹豐年間以蔭生出仕為官,做到戶部銀庫員外郎,因為犯法被革職,然後又花錢買了個直隸候補道的準五品官兒。榮祿此次革職是肅順辦的,所以他理所當然地與肅順有仇,在“辛酉政變”前後便站到了恭親王與兩宮太後的陣營裏。這場政治投機很成功,同治年間他先是到神機營當了個五品京堂,又在大學士文祥的推舉下升遷到了內務府大臣之職。因此,同治帝死時他參與了策立光緒的過程,並且為恭親王出了個“俟嗣皇帝有子,承繼穆宗”的建議。光緒初年當上了步軍統領、左都禦史、工部尚書。然而他很快就得罪了慈禧太後——1879年,慈禧太後想要自選宮監,榮祿表示反對,說有違祖製。大概是話說得不夠婉轉,慈禧太後就借個因頭把他官職給免了,整整把他晾了十幾年。1891年,榮祿百般鑽營終於獲得起複,卻隻能被趕出北京城去當西安將軍。1894年,慈禧太後六十壽辰,榮祿終於找到機會回京,並借機大拍恭親王和李蓮英的馬屁,終於挽回了慈禧太後對他的好感,又恰逢甲午海戰,他獲得了留京辦理軍務的機會。這一次他學乖了,不但自己大拍馬屁,還讓自己的老婆時常進宮討慈禧的歡喜,於是官運大有長進,循次當上了總理各國事務大臣、兵部尚書、協辦大學士、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1898年,在“百日維新”之後的“戊戌政變”中,他立下大功,終於完全得到了慈禧的信任,成為軍機大臣、文淵閣大學士,主管兵部、節製北洋海陸各軍、統領近畿武衛五軍。死後還追贈了一等男爵。
盡管榮祿婚約之事靠不大住,但阿魯特氏看不起慈禧太後,認為她身份低賤而且“德行有虧”,也還是說得過去的。
前麵已經說過,慈禧太後愛看“粉戲”,也就是言情戲,大約是想借此排遣自己寡居的寂寞。她看戲時當然不會如我輩小民般自己買張票貓在角落裏看完算數,而是要讓大批的內宮女眷們相陪。阿魯特氏皇後作為正牌兒媳婦當然也在陪客名單中。然而年輕的阿魯特氏既然出自書香世家飽讀經典,如今又是皇後,當然在人前表現得極其不滿“淫穢的戲目”,慈禧太後傳戲時她經常借故不去,實在推不掉前去的話,也是正襟危坐,目視戲台以外的地方。這使得慈禧覺得兒媳婦是在諷刺自己不守婦德,於是惱羞成怒。
慈禧熱衷於享樂,而且也很會享受,對於妝飾打扮賞花養狗更是極上心,直到六七十歲還愛穿鮮豔奢華的服飾,而且隻穿新巧的,據說她老年的睡衣上都繡著大朵的紅牡丹。以封建社會對寡婦的要求來講,她是完全站不住腳的。同樣是寡婦,恭親王之女榮壽公主就與養母的生活習性完全不同。據記載,這位公主自十八歲守寡之後,“衣履樸素,絕無嗜好。居恒不與男子通殷勤,毀容不事妝飾,雖二十許人,望之若嫗媼。”榮壽公主對養母奢侈的生活方式及愛好妝飾很有意見,經常當麵表示不滿:“彼清家一老寡婦耳,亦複何心於紛麗,若以此費移作它舉,無論公私,均為有裨,何必取快一時,徒貽人之口實。”慈禧太後雖然將養女的諫言當成耳旁風,但卻對其如此嚴守規矩非常佩服,多少還有些收斂態度,並將養女稱之為“女汲黯”,反而非常喜愛。
然而阿魯特氏不是榮壽公主,慈禧太後能夠容忍同樣身為寡婦的養女說這樣的話,卻絕不能容忍正在享受夫妻恩愛的兒媳婦也如此說如此做。她對阿魯特氏幾乎恨之入骨。
慈禧太後一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做了皇帝的小妾,親生兒子還得管別的女人叫母親,她因此對自己的身份極其敏感,隻要有可能就要拚命要列出排場顯示顯示。然而在阿魯特氏麵前,她無論如何顯擺也沒辦法占上風:阿魯特氏身世高貴,是正宗的皇帝元配嫡妻,論起來這兩點就連慈安太後都遠遠不如。阿魯特氏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即使慈禧太後拿婆婆的身份來壓她,她的優越感仍然時常流露。想到這個不遂心意的兒媳婦樣樣都比自己強,還能享受夫妻恩愛,慈禧太後就更受不了啦,簡直覺得這個兒媳婦就是眼中的一根刺,越發不能容忍兒子親近她、讓她生下兒女。於是對同治帝親近皇後便橫加阻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