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霍斌文的婚姻生活是從相裏彥章陪房開始的。

遵照父母的指示,他這兩天沒有去煤窯幹活,在家裝飾新房,籌備婚事。

明天就是他結婚的大喜日子。院子裏已經按照汾陽人的講究,準備得差不多了。新壘的爐灶已生了火,添了碳,坐了鍋;葷的、素的,吃吃喝喝該上籠蒸的上籠,該入盤的也已入盤。明天要用的桌子椅子,鍋碗瓢盆,碟筷勺盅壺一類的器皿,霍把式自己家就有,不需要租賃。請來的廚師,各就各位正在忙碌。

霍家其實有一大一小兩座緊挨著的院子。小院子原本是村裏別人家的,後來,人家開辟了麵積比較大的新院子就搬走了。霍把式多少花了點錢買了,成為自己的房產。現在,被霍斌武用做養羊養牛。霍斌武在那圈羊的窯洞上方,鑿了一個直徑約一米的斜洞。羊兒們回來後就一隻隻順著斜洞溜進窯洞裏,他則扛著或抱著羊鏟沿著便道繞回家來,牛們走在他的身後或者前麵,一路牛鈴叮當,驅散下白彪嶺村的寂寞,生動著人們的聽覺。霍家靠小院子的土圍牆那裏是搭了牛棚的,斌武把牛們的鈴鐺卸下來掛在木樁上,把牛們一頭一頭拴好。然後添了草料,才往大院子這邊來。大院子是住人的,院子裏有一溜兒六間土窯,每兩間窯洞之間有個門,算是裏外間了。按照兄東弟西的老規矩,霍把式老兩口住中間。靠東的兩間做了斌文的新房,靠西的兩間,一間堆放農具、雜物,一間留給霍斌武居住。

小院子圈羊的窯洞緊靠著霍斌武住的這兩間窯洞。霍斌武放羊回來的時候,天已擦黑。這時候,幫忙的人們早已離去,院子裏彌漫著爐火焦炭混雜著油炸蒸煮食品的味道。他漠不關心地掃了一眼院子裏的陳設,然後像往常一樣把長長的羊鏟立在門口,把羊鞭掛在土牆上,拍打拍打身子,準備進自己住的窯洞歇息。卻聽見霍把式站在門口數落道:“那幾隻羊就要把你累死咧!家裏忙成這樣的,連個忙也幫不上,你能做甚咧你,草包是大漢,能吃不能幹!”

斌武對霍把式的數落十分不悅,但他不說話,隻是使勁拍打著身子。

霍把式說:“窮幹淨,富邋遢。不用窮拍打了,和你哥到溝裏洗涮洗涮去。”

斌武扭頭說:“他那來大的人啦,自家不能去?”

霍把式忽地提高了聲音:“你說甚?你再給老子說一句!老子瞅你是吃飽喂肥,認不得主兒啦!”

這時候,斌文出來叫了聲:“大,我自家去吧,斌武放羊也不輕鬆咧!”

“他倒要死咧!不成器的東西!”霍把式反倒更生氣了。

老伴俏孥兒聞聲抱著些衣物出來,遞給斌文,又轉頭對霍把式說:“你是怎啦咧,不用老是對孩兒們吼三喝令!”

“你就‘信’吧!”“信”(音)在汾陽話裏是“慣”“寵”的意思,霍把式說過這話,轉身進了窯洞。

母親俏孥兒走到斌武麵前,輕輕地為斌武拍了拍身子,溫和地說:“不用頂強你大,你大心裏親得你弟兄倆多咧,隻是不會說話、愛耍個老子威風咧,你們都大了,這還不懂?”見斌武歪著個脖子不搭茬兒,用手推了推他,“去吧、去吧,你哥哥明天結婚,你去幫他擦擦背,他夠不著咧,你也順便洗洗……咱幹幹淨淨辦喜事,別讓親戚朋友們笑話。”

桃花峽裏有幾個自然形成的石窪,人們把泉水引進石窪裏。冬天的時候,石窪結了冰,常有小孩子們用自製的滑車在上麵滑冰。初夏冰消,就有男男女女避開別人在石窪裏洗澡、清潔身體。霍斌武很不情願地與他哥找了一個石窪。他哥在石窪裏洗,他卻坐在石窪邊借著月光看書,也不知能不能看得清。後來,他哥叫他擦背,他把書揣進懷裏,胡亂擦了幾把了事。他哥也不怪他,隻是個笑眯眯地說:“你也脫了洗洗吧?這水不涼不熱,正好咧。”

斌武白了斌文一眼:“我又不結婚!”

斌文心情好,似乎斌文就沒有個心情不好的時候。往回走著,他還問了斌武一句:“你看的那是甚書?”

斌武心情不好,沒好氣地說:“你管我!”

斌文還是笑眯眯的。

斌文說:“哥哥忘了告你啦,大大讓你這兩天把牛羊圈在山上,怕明天人們來吃飯,氣味熏人咧。可是哥哥給忘了說了,圈在院子裏就圈在院子裏吧,也沒甚。”

斌武看也不看他哥一眼,卻“哼”了一聲說:“倒甚也由嘍你們咧!”

斌文也不惱怪,一味笑嘻嘻的。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相裏彥章披著一身輝光,低聲哼著晉劇腔調兒走進霍家的院子。

霍把式老兩口在新房門口恭候著,一見麵,俏孥兒先把一個小紅包包雙手捧給相裏彥章。

相裏彥章推辭著說:“這是做甚咧、做甚咧嘛!”

俏孥兒說:“喜錢、是喜錢、喜錢不能不收的。”

相裏彥章說:“喜錢明天才給咧嘛,急甚?”

俏孥兒說:“這叫提‘錢’(前)見喜呢嘛,討個吉利。”

相裏彥章看了一眼喜笑顏開的霍把式說:“還是人家你這城裏的老婆家會說話,有你那老丈母娘的大家風範。”

霍把式感覺相裏彥章這話挺受用,心裏就很舒坦。

進了新人房,相裏彥章環視著房內,見窯頂吊了一盞大瓦數的燈泡,上麵罩了個大紅的薄沙罩,把房間裏映襯得紅火喜慶。地上擺放著的木製家具都是新的,是當時挺流行的組合式,叫做組合櫃,在紅色的燈光裏綻放著油漆的亮澤。組合櫃的中間放了一台電視機,坐在炕上就能看。

相裏彥章說:“都置辦下電視啦?”

霍把式道:“黑白的、黑白的……”

相裏彥章說:“怎不弄台彩色的,一步就到位了嘛!”

霍把式說:“我霍繼業家不像你家咧,弄不起!”

相裏彥章說:“大斌這幾年還賺不下個彩電?”

俏孥兒接了話說:“大斌在煤窯是賺了些錢,可這一結婚也就花光用盡啦,唉!恓惶的我嗣兒……”

相裏彥章:“哭窮咧、又哭窮咧,你家是肥不露肉、瘦不露骨,老是個藏著掖著,我還不知道?”

俏孥兒說:“瞅他伯伯說的呀,我家這是根兒裏窮咧,麻袋底子繡花兒,圖個表麵好看。肥不起來是因為攢不下多少肉,不露骨頭是因為皮包骨咧。”

三個老人說笑著。

斌文一直跟在三位老人後麵笑眯眯地不吭聲兒,這時候卻說:“媽,不用說了,和我伯伯說這做甚。”

俏孥兒順手拿起炕角的小笤帚掃了掃鋪開的被褥,說:“你伯伯又不是外人,說道說道,他也不笑話。”

相裏彥章看見炕上已鋪開兩副被褥,炕角還整齊地疊放著兩副,說:“喲,四鋪四蓋都準備全了。也不賴,花花樣樣的。”說著轉向俏孥兒,“大妹子呀,你把大斌他大的被褥給我鋪上吧,不用把新的讓我這老身子弄惡心嘍。”

“瞅他伯伯說的呀,能請到你來就是我們的福咧,還敢給你用舊的?”

話語投機、融洽,大家心情都好。

看看時間也不早了,霍把式老兩口囑咐斌文一番“你伯伯說甚你都乖乖地聽著、記著”的話,就回自己住的窯洞裏去了。

斌文先上炕把窗簾拉了,要躺下的時候,問了一句:“伯伯,咱們睡吧?”

相裏彥章說:“睡吧。你今兒脫光了睡。”

斌文問:“還要脫光?”

相裏彥章說:“脫光,一根線也不掛。”

斌文就不敢違背,脫光衣服,很快鑽進被窩。

相裏彥章躺下後問:“能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