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3)

俏孥兒說:“瞅他伯伯說的呀,哪裏是我活說溜道,是我這老嫂子體諒我們的苦處咧嘛。”

相裏彥章:“倒是我不體諒了?”

霍把式和俏孥兒趕忙說:“不是、不是……”

相裏彥章終於鬆了口,霍把式和俏孥兒很感激地說:“今兒到我家吃飯吧。”

相裏彥章說:“算了吧,等事情弄成了,我老兩口子吃你家的八八席去。”

錢福順家的院子是上白彪嶺最大、最好的。二進院格局,卻是把二門拆了,就顯得很寬敞。正房六間,有穿廊,房頂鋪瓦,一出水,左右兩排側房,看上去也是很寬敞的。院子裏收拾得很幹淨,加之門窗都上了新漆,亮瓦瓦的,靠牆又生長著許多樹木,這就讓人覺得很綠色、很清靜、很溫馨的。院牆是磚砌的,院門很寬大,可以開進去小四輪車,兩扇院門是老鬆木打製的,感覺很厚實。門楣上還鑲了一塊舊匾,不知是何人何時書寫,內容為:漁樵耕讀。

相裏彥章和老伴一起走進這個院子的時候,心裏就想,這錢福順還是很會過日子的呢。院子裏靠牆的兩棵樹中間搭了一座狗窩,一條長鐵鏈一頭係在窩旁的樹幹上,一頭拴了一條大狼狗。狼狗很凶惡,一見有陌生人來就張牙舞爪地狂吠。讓相裏彥章忽地想起了當年錢福順在龍天廟搞破壞時的慷慨激昂,卻又理智地琢磨,今天不能提這個事,提起來會讓自己不高興、會讓錢福順難堪;這種情況下,難免會相互說些不中聽的話,又怎麼完成霍把式交辦的這個並不光榮卻很艱巨的提親任務?

在激烈的狗叫聲中,錢福順一邊從穿廊下走來,一邊嗬斥著狼狗:“咬甚呀咬,狗眼看人低,不知道是大名鼎鼎的我相裏老哥哥駕到?”這樣叫喊著,那大狼狗卻就不再狂吠,嘴裏發著低聲,搖晃著尾巴,像是在歡迎相裏彥章老兩口。錢福順滿臉笑容,說:“相裏老哥、老嫂子,快、快進房裏,這狗掙不脫鏈子的,我白天就拴著它,黑間才放開看家護院。咱快進房裏喝茶吧。”

錢福順家的炕上鋪著草綠色的油布,油布上的圖案是大紅的富貴牡丹,陽光從窗戶上照進來,看上去還很新的油布閃閃發亮。他家的炕圍子也是刷了油漆,繪了彩色圖案的。那圖案是分了板塊的,像一幅幅定格的視頻畫麵,分別是孫悟空大鬧天宮、慶頂珠、校場比武、霸王莊、飛虎山等等。相裏彥章和老伴剛剛把屁股跨上炕棱,錢福順的媳婦郝茹花就笑嘻嘻地把兩杯熱茶水分別放在他們身邊的炕上,說:“一大早我就聽見院裏樹上的喜鵲叫,現在就看見貴人到。”

相裏彥章的老伴說:“看人家你呀,真會說咧!哎喲,年紀也不小了,皮膚還是這來白、這來細,真是會保養咧!”

郝茹花最喜歡別人這樣誇她,她似乎很感激地瞅了錢福順一眼,說:“早年那個算命先生就說我有貴婦人相,能嫁個當官的,這不就嫁了錢支書、錢村長了,可是這窮苦命也沒改變多少,改變了些,也是跟了人家錢支書賺下的福分。”

大抵是錢福順不想聽郝茹花這樣說,便插進一句話來:“騍騾沒尾巴,真是寡屄咧,不能說些正經的?”

郝茹花趕緊說:“喔唷,我們也沒說甚不正經的嘛,不說啦、不說啦還不行。”

相裏彥章滿臉笑容地對錢福順說:“對自家女人還家教這來嚴咧?由她們說的吧,咱們說咱們的。”一邊就掏出一盒“中華”煙來,拆封,抽出一支,先遞給錢福順。又見郝茹花一眼一眼地瞅著他手裏的煙,才恍然醒悟,說:“看看,我都忘了,茹花也是會吸煙咧嘛。”說著遞給郝茹花一支煙。

錢福順點著煙,說:“到了我家該吸我的煙,可我的煙沒有人家你的高檔,你這是大中華呀!”

相裏彥章笑了笑說:“我也不是經常吸這好煙的,是到你家來才裝了一盒,是我嗣兒們孝敬的。”

錢福順說:“就知道不是你買的,現在是買好煙的人不吸好煙,吸好煙的人不買好煙。你嗣兒們有能耐,這煙怕也是別人送的禮咧。咱就不行,有幾個毛毛錢也舍不得買好煙吸。”

相裏彥章嗬嗬一笑道:“看你自家把自家說得多可憐,其實老錢你家更是油淋淋的好日子啊!”

錢福順個子不高,人瘦,兩隻眼睛黑溜溜,亮閃閃,轉得歡,顯得很精神,卻用有點酸的語氣說:“九層火火(灶台)十層炕,煙囪在房上,都一樣、都一樣。好也好不到哪裏,安穩就行。哪裏能像你老哥哥兒成女就,有當官的,還有做學問的,還有辦企業的,你老兩口是福圪洞裏的活神仙,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好活法!”

“好活不好活還要看會活不會活,這不在個窮富條件上,”相裏彥章說,“我孩兒們小的時候,一大家子要吃要喝,要穿要戴,我們也是苦熬過來的。熬過來了,孩兒們也都大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老兩口也就不多操那心了,圖個老來閑、圖個多活幾年吧。”

錢福順說話愛模棱兩可地揭別人的短,讓別人覺得尷尬,他就爭取到主動了。說著話,他便開始似是而非地點擊相裏彥章的軟肋了:“還是你老哥會說話,想當年你老哥哥當下白彪嶺的支書時,一句話逗得城裏的頭頭們高興,就把電給拉上了,真讓我佩服得不行!”

果然,聽錢福順這樣說,相裏彥章就覺得心裏有點不舒服,趕忙笑嗬嗬地擺手:“沒有的事、沒有的事,那都是別人瞎說、瞎編排的,狗尿泡打人,雖然不疼,臊氣難聞。”

錢福順嗬嗬地笑,沒有接相裏彥章的話茬兒,隻是在心裏琢磨相裏彥章突然來訪的緣由。相裏彥章不說,他就不問。他提到的這個關於相裏彥章的典故,是不是真實,沒人能說清,因為相裏彥章從來沒有承認過;但是桃花峽裏許多人都知道這個事卻是事實。說相裏彥章當支書的時候,有一次,縣裏的幾個領導來到下白彪嶺檢查工作,相裏彥章陪同走在下白彪嶺的大街小巷。那時,領導們看到,街上到處有玩耍跑動的孩子,時不時又見街門口坐著婆娘們抱著孩子,撩著衣襟,露著白色的奶子哺乳,見了人也不回避的。

領導們問:“怎麼這麼多孩兒們?”

相裏彥章答:“沒電嘛。”

領導們又問:“這與有電沒電甚相幹?”

相裏彥章答:“村裏人勞累一天,到了黑間也沒個消遣做的,就是個脫衣上炕;上了炕睡不著,還是沒個消遣,隻能抱著自家婆娘鬧了,這不就鬧出這麼多孩兒了?唉,愚昧落後呀!”

領導們就哈哈哈開懷大笑。

笑著又問說:“你那五龍兩鳳就是這樣黑燈瞎火地鬧出來的?”

相裏彥章說:“趕快把電給通上吧,有電就能有個發展,發展了就能有個文明,咱們的國策就能實施,咱們的國家就能夠實現四個現代化。”

不知道此後相裏彥章還使過些什麼手段,反正到那年春節的時候,下白彪嶺就有電了,比上白彪嶺整整早了一年。

有了電就把飲用水引到了村裏,有了電就能用電泵抽水澆地,有了電就能辦加工廠什麼的,有了電相裏彥章就能用電動工具雕刻打磨石料了,隻是滿街跑的孩子們卻沒有減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