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裏的馮開元老板年近花甲,保養得好,顯得年輕精悍。他與上白彪嶺的錢福順支書交情篤厚,關係也非同尋常。
錢福順進城就是去找馮開元老板的。
不久,馮開元老板就坐著他自己的小轎車繞道吳城,並到黑煤窯上走了走,然後來到了上白彪嶺錢福順家。
馮開元準備在錢福順家吃飯。
馮開元會盤腿。
馮開元盤腿坐在炕上小木桌的正中位置,他喝了一口郝茹花沏好的新茶,說:“這茶不錯,清香清香的。”
茹花笑嘻嘻,說:“是好茶咧,我大孥子月娥孝敬我們的。”
錢福順白了郝茹花一眼,不想讓她插嘴說話。郝茹花就知趣地退出去了。
馮開元佯裝沒有看見,卻問錢福順:“我順道去了趟煤窯,怎沒見你那個小舅子?”
錢福順說:“我知道他今兒到別處聯係坑木去了,告過他你來家吃飯,他快回來了。”
馮開元“哦哦”了兩聲。
沒有多少人知道,其實那個所謂黑礦長的黑煤窯,真正的老板就是這個馮開元。馮開元原是城裏某局的局長,在位時以個人名義私下裏接手了這個煤窯。但是組織有規定,不許領導幹部開辦廠礦,又因黑口子查得緊,尤其是出了死人事故,還要追究法律責任。所以馮開元與錢福順私下協商,讓錢福順的小舅子當了這個“黑礦長”。年薪三萬,遇事則按照馮開元這個幕後老板的指使處理。萬一出了大些的事故,需要負法律責任,也由黑礦長承擔,而黑礦長的家則由馮開元來養。黑礦長嘴結巴,但是腦子還是能轉得過彎的。他說,“你、你這是、是是要、要掛羊頭,賣、賣狗肉咧吧?”
錢福順接了話:“這話聽著別扭,可也就是這麼個事情,你幹不幹吧?幹就一年賺三萬,天底下難尋的美事情;不幹就拉倒,有的是人想幹,不過你要口穩,對誰也別說起這事,隻說這煤窯是你開的就行。”
當時,黑礦長表態說:“是、是這樣的話,坐、坐牢也不怕,就怕人家槍斃咱,丟了性命。”
馮開元說:“這個你放心。羊頭也好、狗肉也好,總之都是為了賺錢。我看你也是個聰明人,能看開事情。我是公家的人,得聽公家的話,所以才想到這樣辦這個事情。其實這煤窯能出什麼事情呢?多操心些,把各類檢查應付好,也就萬事大吉了。如果是運氣不好,被追究了法律責任,哪怕是坐了牢,有我在外邊活動,住不了幾年也就會出來的。因為開煤窯被槍斃的例子,我還沒聽說過。這煤窯才多大個攤子,怎麼也不會有槍斃的事情出現的。咱們說對了,還要簽個私人協議,你姐夫做保人,你就說幹不幹吧?”
黑礦長確信不會被槍斃,確信一年可以輕鬆拿到三萬塊錢,然後說:“我、我聽我姐夫的,姐夫說幹,就、就幹!”
錢福順說:“兩橫一豎不出頭,幹!就算有甚事,還有姐夫在這裏撐著咧,你怕球甚!隻是,千萬要管好自家的嘴,對誰也不能說出內情,就是和老婆睡在被子窩裏高興得不行也不能說!”
黑礦長道:“姐夫說幹,我、我就幹!我、我知道,不、不會說的,說了就、就沒有我的三萬塊了。”
馮開元說:“好啊,也是個痛快人。咱把協議簽了,我先付給你半年的工錢,一萬五。”
黑礦長嘴裏說:“不急、不急……”臉上的笑容卻被那三萬塊錢的暖風吹綻得十分燦爛。
馮開元掛著黑礦長這顆羊頭,賣出去不少狗肉,完成了財富的原始積累。到他因為年齡限製,退職以後,又在城郊籌辦了兩個工廠,據說效益很好。現在,已改製為公司。對他準確的稱呼,應該是馮開元董事長。
馮董事長心情好,總是笑哈哈地說話。馮董事長說城裏現在有好幾家高檔的飯店,他為了應酬經常去;有時候是別人請他,有時候是他請別人。但是,他不喜歡去那些地方。花錢多少無所謂,關鍵是吃不慣那些飯菜,而且他也很少喝酒,所以就不願意應酬。他就喜歡家常飯菜,特別是在錢福順家,看看這桃花峽的木耳、蘑菇,都是正經的山珍美味。
錢福順說:“我今兒還弄了一隻褐馬雞!”
馮開元說:“那是國家二級保護的珍禽,敢吃?”
錢福順說:“在咱家裏,別人也看不見,吃吃稀罕。”
馮開元說:“真是謝謝啦、謝謝啦!”
錢福順說:“老弟兄們了,謝個甚呀,以後你想吃就來家,我讓月圓媽給你做嘛。”
提到月圓,馮董事長就說:“對了對了,月圓咧,才剛進院子好像見了一下,還沒顧得說句話,就不見人啦。”
郝茹花正進來給添茶水,說:“哎喲,你看見的那是四孥子月愛。月圓哪,他大給她安排了個代課老師的做的,她倒盡心得很,一早就到學校去了,等等吃飯時肯定回來。”
馮開元說:“做甚像甚,做甚愛甚,這是個好事情。我們上班的時候就是這樣教育職工的,叫做幹一行、愛一行,愛業敬崗。”
院門正開著,聽見摩托車的聲響,從窗戶上就看黑礦長直接把摩托車開了進來。這個人嘴不快腿快,大步流星眨眼工夫就站在了馮開元和錢福順麵前。
“老、老馮。”他稱馮開元老馮,“沒、沒見你的車,你、你怎過來的?”
馮開元還沒說話,錢福順卻厭惡地咂了一下嘴:“沒大沒小,甚老馮老馮的,叫馮董事長!”
黑礦長說:“習、習慣了。一、一著急,就、就這樣叫了。”
馮開元說:“叫甚也一樣。你姐夫說你去看坑木了,看對了沒,坐下,喝口水,說說煤窯上的情況。”
黑礦長說:“不、不坐了,小四輪拉嘍一鬥子坑木,從、從桃花峽過來的,停、停在街門外,我、我彙報、彙報煤窯情況,趕、趕緊去煤窯,等、等著用咧!”
黑礦長開始彙報,期間,馮開元也插嘴問詢。黑礦長雖然結結巴巴,但都是實話實說。
黑礦長離去的時候,馮開元滿意地說:“你這個小舅子還挺盡心的。”
錢福順道:“心眼實,腦子簡單,人不賴,就是這說話,讓人聽著難受!”
馮開元嗬嗬嗬開心地笑。
馮開元不喝酒,錢福順也不強求他。吩咐郝茹花給馮開元倒了一杯新沏的茶水,以茶水代酒與他碰杯。
喝著酒,說話間,見月圓進了院子,錢福順說:“三孥子回來了。”
不知道為什麼,這裏人稱比父親年齡小的男性為“佬佬”。
月圓以前見過馮開元,對馮開元的印象也好。進門來的時候就露了一麵笑,喚了一聲:“佬佬。”
馮開元爽快地答應著。
錢福順卻說:“喚叔叔,馮董事長又不是咱山旮旯裏的,喚甚佬佬咧,喚叔叔。”
月圓就改口說:“叔叔。”
馮開元答應著,說:“都一樣。哎呀,看這三孥子,不知不覺都長成水圪靈靈的大姑娘了。都說桃花峽裏水土好,養人,出俊孥兒,真是一點不假。”
錢福順舒心地微笑著。
郝茹花卻說:“長人不長心咧,都二十多歲的人了,甚也幫不上我。”
馮開元笑笑:“嫂子不用這樣說,月圓現在是人民教師,孥兒們臉皮皮薄,你這樣數念她,傷她的臉皮皮咧!”
郝茹花道:“甚教師咧,狗屎,自家還一瓶瓶不滿半瓶瓶圪溢咧,哄孩兒們咧。”
錢福順一瞪眼:“說的股子甚咧,難聽煞啦,去去去,忙甚忙你的去!”
“媽——”月圓帶著埋怨喚了一聲,“包餃子去吧。”
郝茹花才和月圓退了出去。
馮開元對錢福順說道:“你這在家裏是個權威咧,你看你一說話,不管個對錯,母女們都是乖乖地聽。”
錢福順說:“家裏家外都一樣,沒個權威能行?說話不頂事、沒人聽,這村幹部就當不成。”
馮開元:“還是你們當村幹部好啊,隻要身體好,就能幹到老,那就是個終身製!”
錢福順:“好也好不到哪裏去,村裏人也難纏咧,你要是沒兩下子,鎮壓不住場麵,一個換屆選舉就能把你踢下台台,下了台看誰還理你。”
馮開元:“我知道你錢支書是個有兩下子的人,要不怎能這麼多年四平八穩地坐下來?這幾年,煤窯那邊的事情,沒有你這坐地虎罩著,我這外來人員是斷然不能輕鬆了的。說到這兒,我是真的謝謝你咧!”
錢福順:“能這樣四平八穩地當個村幹部也是因為我為這上白彪嶺做了不少貢獻。可我自己卻是沒有撈到什麼好處的,一直就是這撐不死、餓不死、發不了財、欠不下債的生活。哪像你發大財、做大事,在汾陽城裏的名聲也是響響亮亮的。”
馮開元嗬嗬嗬笑了笑,側過身子,把嘴貼近錢福順的耳朵低聲說:“以後就好啦、以後就更好啦,我就是你的堅強後盾、就是你不倒的、結實的依靠……”
錢福順笑著,不停地點頭。
馮開元老板走的時候,特意來到月圓跟前,說:“進城來玩啊,馮叔叔接待你,讓你享受享受城裏人的生活。”
月圓覺得這不太可能,就隻是無聲地笑,算是對馮開元的回應。但是,送走了馮開元,錢福順的心情依然很好,他哼著晉劇調子返回來,把正在幫媽媽刷鍋洗碗的月圓叫到一邊說:“孥子,後天大大帶你進城耍,去不去?”
月圓以為錢福順喝多了酒胡言亂語,就賭氣說:“不去,城裏有甚稀罕?”
錢福順說:“這孥子,不讓你去時你想去,讓你去你還擺個臭架子了,心眼眼裏也不知道謀甚咧。我可告你,是你馮叔叔答應給你在城裏安排工作咧,你去是不去?”
月圓想到了斌武,月圓說:“我不去城裏工作,我就當我的代教,賺得少,可是歇心咧。”
錢福順說:“工作不工作,過後再說,先要進城耍耍,你媽也去咧,你去是不去?”
月圓就媽、媽地喚著,問郝茹花:“媽,媽你真的也去?”
郝茹花說:“你大讓去就去,為甚不去,不去白不去。”
月圓說:“那我四妹子咧,帶上吧。”
錢福順說:“月愛這回不去,在家守著吧。”
錢福順說話的口氣溫和得很,看來這回是真的了。
月圓覺得很高興。
隔了一天,錢福順果然帶著郝茹花和三女兒月圓走出桃花峽來到了汾陽城。在鎮上念書的時候,月圓曾多次隨了二姐月琴來過城裏。城裏的景致她並不陌生。讓她感到陌生的是父親錢福順一反常態的表現。錢福順興致很高地給她娘母們講,汾陽城原來叫汾州府,那城牆有四丈八尺高,十六斤重的磚砌的麵,糯米湯灌的縫。六七十年代,他響應號召帶著上白彪嶺的民兵們拆城牆,那城牆結實得很,一天都拆不下一牛車磚,磚上的糯米灰得用斧子砍才能砍下來。可惜啦,現在都拆啦,就剩下城北第二監獄那裏還有一段段,也是翻修了幾回啦。要不是這樣,哪能輪得上他平遙的城牆逞強?走在縣城的大街上,錢福順又把許多街道指給月圓母女倆看,說汾陽城裏有九街十八巷,你們知道是哪些街、哪些巷?月圓母女一個勁兒搖頭。錢福順說:“老子今兒高興,聽老子給你們哼唱哼唱。”說著便自顧哼唱起來:“說汾陽,道汾陽/汾陽九街十八巷/南巷、麵巷、甜水巷/郎巷、倉巷、養濟巷/衛巷、指巷、豆腐巷/城隍廟巷、武家巷/三皇廟巷、牛角巷/王知府巷、庵子巷/十八眼窯巷、鵝西巷/還有個鐵馬老爺巷/數完巷巷再數街/自古城裏九道街/東西南北四大街/西府街、二府街/府學街、指揮街/還有侯侯西所街。”錢福順這般哼唱著,聲音也不高,卻是被一個推著自行車的小販聽到了,讚歎道:“哼的個兒調調好咧啊!”
錢福順說:“獻醜、獻醜啦!”
月圓對汾陽城知之甚少,聽錢福順哼唱,忍不住也問:“大大,這是個兒甚調調咧,真是好聽。”
錢福順道:“大大也不知道,是那會兒跟別人學的。”
月圓新奇地問郝茹花:“媽,你說我大活在咱桃花峽裏,城裏的事怎甚也知道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