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3)

郝茹花大大咧咧地說:“你大那會兒帶著咱村的民兵們進城打砸搶,把汾陽城的大街小巷都逛遍啦,汾陽城的事能不知道!”

錢福順瞪了郝茹花一眼:“連個話也不會說,祖爺們那是‘文化大革命’!甚球的打砸搶,敢是日本鬼子進城啦?”

郝茹花趕忙說:“對對對,‘文化大革命好’,造反有理!”

這話仍然沒有讓錢福順滿意:“熱飯填不住你的冷屁眼,不說話能憋死你?”

郝茹花不惱不怒:“憋不死、憋不死。”

月圓偷偷地笑。

錢福順給月圓買新衣裳、買好食物,甚至還給月圓買了一隻漂亮的發卡。總之是月圓要什麼他就給買什麼。

他說他今兒高興。

月圓說:“大大高興,我也高興!”

郝茹花愛插嘴不失時機地插嘴:“你們高興,媽媽就更高興!”

說著話,一家三口來到了天緣攝影樓門前。

錢福順仰頭看著樓門上的那幾個字,念:“天、緣、聶、影。”

他把“攝”字,念作“聶”。

月圓笑出聲兒來。

錢福順問:“笑甚,笑甚?沒大沒小的。”

月圓說:“大大你盡瞎念字,還出聲念,也不怕城裏人笑話。人家那是‘天緣攝影’,不是‘聶影’。”

錢福順無所謂地一揮手說:“攝就攝,聶就聶,反正是照相的,走,咱們進去照幾張,多年了還沒照過個相咧!”

月圓說:“人家這是照婚紗的,咱們照甚呀?”

錢福順說:“這就對了,等你結婚時,就在這兒照婚紗照,今兒先探探路子。”

月圓也覺得新奇,就拉了她媽郝茹花一把,想要進影樓去。這時候,郝茹花正抽著煙無所顧忌地東瞅西看。她站在汾陽城的大街上一如站在上白彪嶺的街門前,坦然、悠閑、無拘無束。

進了影樓,有服務人員把他們帶上了二樓的攝影棚裏。

攝影師問錢福順:“拍幾個人的合影?”

錢福順說:“先拍我兩口子的,再給我孥子單拍幾張。”

攝影師說:“那就先給您老兩口拍吧。您老選擇一下,要側光,逆光,還是全光?”

錢福順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對月圓說:“你先出去,我和你媽拍完了,你再進來。”見月圓聽話地出去了,錢福順顯得很靦腆地說:“我倒無所謂,能不能給孩兒她媽留條褲衩?”

郝茹花一聽就急了:“不不,我可不穿上褲衩照,羞煞啦!”

攝影師笑得捂住了肚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們誤會了,這又不是拍人體寫真,不脫衣服的,我是問用甚樣的燈光咧。”

錢福順說:“哎呀,你說清楚嘛,我還以為這照結婚照的地方就是要脫光了照咧。”

攝影師態度好,趕忙賠禮道歉。接著拉開架勢,給錢福順兩口子拍了合影。拍完了合影,又把月圓叫進來為月圓拍了幾張,並不住地誇:“這孥子真上相,照片洗出來,肯定和明星一樣的。”

月圓淺淺地笑。

從影樓出來,郝茹花又點著一支煙。

錢福順說:“少吸兩根吧,走一路吸一路,比我還癮大咧,有錢也不能這樣糟蹋。”

郝茹花悄悄地撇了撇嘴,緊抽幾口,把煙頭扔在地上。

月圓卻把煙頭撿起來,放進了路邊的垃圾桶裏。

中午時分,錢福順把月圓母女帶進了據說是汾陽城最好的飯店——杏花村酒家。

進了一個包房,卻就見到了早已等候在這裏的馮開元。與馮開元同在房間裏的還有兩男兩女,見錢福順他們進來就都站起身來迎接。馮開元先是讓座,大家坐好了,他才給介紹說,這是大女兒國英和大女婿;這是二女兒國秀和二女婿。介紹完了,他瞅瞅包房門口,自語著:“這國梁怎還不回來?”這樣自語著又吩咐站在門口的服務員上菜上酒。

錢福順說等等吧,再等等吧,反正村裏人吃飯遲。

馮開元說邊吃邊等吧。

酒和菜就端了上來。

馮開元見錢福順一家三口有些拘謹,放不開。他有意要活躍一下氣氛,正好有服務員端上一道菜來,是涼拌藕根片。馮開元一見藕根片就想到一個笑話,說:“嗬嗬,涼拌藕根片。來大家動筷子嚐嚐,嚐嚐味道怎麼樣。”

錢福順不知道馮開元要講笑話,接了話說:“這東西是在湖水、河水裏長的吧,咱汾陽沒湖沒河,產不出這好吃的菜。”

馮開元說:“錢支書見多識廣,這還真不是咱汾陽產的。這東西雖然不貴重,可對汾陽人來說也是個稀罕。有的人恐怕認都不認得咧。”

郝茹花搶了話說:“這就是個藕根片片嘛,誰還不認的。”

馮開元沒有考慮郝茹花為什麼這樣搶著說話,隻道:“還真就有人不認的咧,你不信,你聽我說。那回,哦,就是上一次我在你家吃飯前去了一趟煤窯上,就聽人們講過你們村有人吃藕根片的笑話。”

錢福順說:“煤窯上那些煤黑子就能瞎編排,窮開心,他們能有甚好說的。”

馮開元說:“不過,這個笑話是真失笑咧,我給你們說說啊,說上白彪嶺有一家的婆娘去她親家家裏做客,親家那邊就給上了一道這涼拌藕根片,那婆娘吃過了,覺得味道好,卻是沒敢問親家這叫個什麼菜,怕人家笑話自己沒見識。到她的親家去她家做客時,她就把山藥蛋去皮切成片片用開水汆過,涼拌了一盤端上桌子,說,親家、親家吃片片,沒有時間紮眼眼。她那親家一聽就笑,笑過了才說,藕根片片有眼眼,沒眼眼的是山藥蛋……”

馮開元講到這裏,他的女兒女婿們先就笑了起來。月圓也覺著好笑,卻略低著頭不敢出聲兒,一種矜矜持持的樣子。卻不知道為什麼,被郝茹花狠狠地掐了一下大腿。郝茹花沒有笑,臉色很難看地衝馮開元說:“他佬佬怎說些這樣的話咧!”

馮開元不明白郝茹花為什麼這樣埋怨他,說:“這、這有甚不妥嗎?”

錢福順朝郝茹花擺了一下手,臉卻對著馮開元說:“馮董事長啊,是誰對你這樣說的,這明顯就是臭迫我家咧嘛!”

馮開元才明白過來,趕忙賠禮:“哎呀、哎呀,我不知道是說你們家的,我隻是想逗大家笑笑,活躍一下氣氛,沒想到這、這怎麼就說到你家頭上啦。不知者不怪,請原諒、多包涵!”

錢福順說:“這根本就是沒有的事,我當村幹部有年頭啦,當家三年狗都嫌,就有多嘴爛舌頭的人瞎編排臭迫咧。你告我是甚人說的?我回去讓孩兒他舅舅好好查查,紮紮實實收拾收拾他!腦袋大出屁股來了,反了天了!”

馮開元說:“我不記得是甚人說的了,不過人家也沒有指名道姓,要是真指名道姓說你們,我也就不會當著你們的麵,當笑話再講這檔子事情。你也不用念叨著收拾人家,你們村是在城裏都有名氣的文明村,文明村的村幹部不能耍村霸作風呀!”

錢福順喜歡戴個高帽帽,馮開元這麼一說,他的語氣就緩和了許多:“我也不是說這就是說我家的,可不管說誰家,我覺得這樣說是敗壞我上白彪嶺的名聲,貶低我上白彪嶺人沒見識咧!”

馮開元端起一杯酒:“好了好了,我從來不喝酒的,今天破例喝一杯,算是給錢支書、給上白彪嶺人民賠個不是吧!”

錢福順順坡坡下驢,也端起酒杯,嗬嗬笑笑:“哪裏的話呀,也是我太計較了,來,咱喝一個杯底朝天,酒肉穿腸過,情意心中留!”

兩人碰了一杯酒,相對哈哈笑了起來。

他兩個人一笑,桌子上的氣氛就開始顯得融洽起來。

月圓是第一次進這樣的飯店。那些菜肴她叫不上名兒,但都嚐了嚐,感覺味道好得很,卻是不敢總伸筷子的。汾陽人愛講究,錢福順教育過他的女兒們,吃飯的時候,一定要夾一口菜,放一次筷子。閉著嘴嚼動,不能說話;嘴裏幹淨了,再拿筷子或者再說話,尤其是與外人坐一個桌子的時候。這就是家教。月圓小時候是左手拿筷子,錢福順硬是用筷子敲打她的手背才糾正過來。馮開元見月圓這般束手束腳,說:“孥子你放開些,都是自家人,不用太講究。”

錢福順說:“她叔叔你可不用慣她,孥子們就要有個孥子們的樣兒咧。”

馮開元說:“是你把孩兒們管得太死啦,汾陽的講究多,你能講究得過來?”

錢福順說:“也是、也是咧。”

馮開元和錢福順聊得很投機。

郝茹花盡量表現得熱情大方,竭力顯示村幹部家屬的良好做派,不時插上一兩句或得體或不得體的話,以防別人忽略了她。馮開元的兩個女兒女婿都是城裏上班的人,言談舉止彰顯著城裏人的文明和修養。月圓按照馮開元的指示,稱馮開元的兩個女兒大姐、二姐,稱他們的丈夫為大姐夫、二姐夫。大姐、二姐雖然是頭一次見月圓,卻很關心她的,問問這、問問那,還給月圓和月圓的媽夾菜。

桌子上洋溢著一家人在一起吃飯的良好氣氛。

馮開元繼續著兒女們的話題:“我身邊有三個孩子,兩個女兒,國英、國秀,一個兒子國梁,都已經成人了,現在也就是適當的管管,要緊的是給孩兒們一個好的生活條件和環境,把基礎給他們打好了,他們往後的日子就好過得多。”

錢福順說:“是咧是咧,你是當過官的、吃公家飯的大老板,是有大福氣、大財運的人,不像我,生就的受苦命。也沒能給孩兒們打甚好的基礎,麻袋底子繡花,中看不中用。”

馮開元說:“話不能這麼說,你好歹是上白彪嶺一屁股坐了二三十年的支書村長,這是什麼身份?這可就是土皇帝呢!我聽說呀,縣裏正在搞一個開發計劃,要把你們那三十裏桃花峽開發成旅遊勝地,到時候,你這土皇帝可就有了大福氣、大財運啦!”

錢福順說:“早就聽說了,可到現在也還是個說,不見動靜,誰知道要等到何年某月?”

馮開元說:“說上了就快了嘛!”

馮開元這樣說著的時候,服務員端上又一道熱菜來,並用普通話報出菜名:“清燉虹鱒魚,請慢用!”

馮開元說:“嗬嗬,這可是你們桃花峽的魚哦!”

錢福順一下子興奮起來,因為他發現了新的話題,他說:“她叔叔,你不知道吧,這魚是我那昌寧鎮的二親家養的咧!我聽說,咱們國家原來沒有這東西,是那個、那個朝鮮的金日成送給周總理魚苗苗,咱們國家才有了的。”

馮開元說:“錢支書真是見多識廣!你那二親家也很有眼光,現在城裏各大飯店都用他養的魚,看來他那漁場的效益是錯不了的。我是看出來了,將來那三十裏桃花峽開發成旅遊勝地,他那虹鱒魚場也能是一個好看點咧!”

錢福順鼻子裏輕“哼”了一聲:“離了我,他比茄子也黑青,連那塊地方也占不住。”

馮開元說:“親戚裏道就是要互相幫襯咧嘛!”這樣說著,他看了看房間門口,“哎呀,魚都上來了,這國梁怎麼還不見麵?”

好像是應著馮開元的話,這時有女服務員挑開繡花的門簾,一個看上去還很年輕的男子走了進來。

錢福順一見就站起身來,說:“你看你看,說國梁國梁就來了,國梁過來,坐伯伯這裏來。”

馮開元臉上的笑卻忽然收攏起來:“不成器的東西,怎麼才來?”

國梁說:“有點事情耽擱啦。”

馮開元說:“有點事情、有點事情,你還日理萬機咧,你還要當嘍國務院總理咧!”

錢福順還在站著讓座:“來來,這裏坐、坐這裏吧。”

來人正是馮開元的兒子馮國梁。

馮國梁眉清目秀,細皮嫩肉。個子不小,有一米七五左右,隻是身板顯得單薄了些。說話的嗓音有點細,不似通常的男人們那般粗喉嚨大嗓門。他留著很長的頭發,長頭發遮著前額和眉毛。他喜歡把長長的黑發往後甩,一甩就露出了清秀的眉毛。一甩一甩的,讓月圓覺著很瀟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