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3 / 3)

馮開元對月圓說:“國梁比你大八九歲,你就叫他哥吧。”

月圓就叫了一聲:“國梁哥。”

馮國梁甩一下頭發,看了一眼月圓,不冷不熱地答應了一聲,說:“吃菜吃菜……”

吃過飯,馮開元問月圓:“想不想去馮叔叔家看看呀?”

月圓不敢自己做主說話,一眼一眼地瞅著錢福順。錢福順說:“去吧、去吧,時間還早咧嘛。”

馮國梁開車,錢福順一家三口坐著往馮開元家來。

錢福順低聲囑咐月圓:“去了你馮叔叔家,不用山貓野怪地亂瞅,要時時處處穩重、知禮、得體。”

月圓點點頭,沒有說話。隻是看見馮國梁開著車都不忘甩他的長發,覺得既有趣又好看。心裏說,城裏的男人就是愛講究、會講究呢。

馮開元家住的是獨門獨院的小二樓。馮開元老兩口住一層,馮國梁住二層。月圓他們進了馮開元的臥房時,看見床上躺著一個頭發已經全白了的女人,女人旁邊還有一位中年婦女伺候著。

馮開元指著躺在床上的女人說:“我愛人,癱了好幾年啦,你看,年紀也不算大,頭發就全白了,像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太。”

錢福順拽了拽月圓的衣裳,月圓就朝著躺在床上的馮開元的愛人叫:“嬸、嬸嬸……”

那馮開元的愛人麵無表情,隻是眨動著眼睛。

馮開元說:“不用叫她,聽不見的,唉,真是累人咧!”

那中年婦女拿了一塊毛巾為馮開元的愛人擦去嘴角流出的黏液,又爬上床,把她的頭扶起一些來,說:“姐姐,來客人啦,你看看、看看……”

那女人嘴裏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馮開元就指了指扶著她腦袋的中年婦女說:“我愛人的遠房表妹,在老家鄉下也沒什麼事情做,念著她姐姐的好、心疼她姐姐,專門來伺候她姐姐的。”

馮國梁在旁邊說:“我二姨。”

錢福順看那中年婦女的穿著連上白彪嶺的婆娘都比不上呢,卻是對月圓說:“你國梁哥叫姨,你也該是叫個姨的。”

月圓就叫了一聲:“二姨。”

二姨朝月圓笑了笑,卻沒有應聲。

樓上樓下地看了個遍。錢福順說:“看看、看看,城裏人的生活就是不一樣,茅子在家裏洗澡也在家裏,不出門就甚事也能辦置了,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還有電視機、影碟機,這可就是共產主義社會了。”

馮開元說:“城裏也不都是這樣,咱這幾年過得不賴,其實也就是賺了這麼些家當,沒個甚的,離共產主義還差十萬八千裏,遠著咧!”

月圓也覺得馮開元家實在是闊氣,卻說不出怎麼個闊氣,隻是有些羨慕。

錢福順附在月圓耳上問:“美不美?”

月圓說:“你問我媽去。”

錢福順說:“問你媽個老婆子做甚?大是問你,給你在這樣的院子裏、房子裏住,願不願意?”

月圓說:“我沒這福氣。”

錢福順說:“怎沒有?有咧,我錢家的孥子們都是有福的人咧!”

馮國梁一直帶著他們挨個房間走動。

這時候,馮開元在樓下叫錢福順說下來咱們弟兄倆說話吧,讓國梁和月圓年輕的們坐坐。

錢福順就說:“月圓你和你國梁哥哥說會兒話吧,我和你媽下去坐。”

月圓坐在馮國梁房間裏軟乎而有彈性的沙發中,兩手夾在腿間,眼光有些忐忑地瞅一眼國梁,然後略低了頭,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馮國梁甩一下頭發,問:“你多大?”

月圓趕忙說:“虛歲二十一,八月十五的生日。”

國梁說:“趕得巧咧啊,正好是八月十五?”

月圓無聲地笑了笑。

國梁又問:“平時在家做甚?”

月圓說:“原來搭幫我媽喂雞喂豬,刷鍋洗碗,現在在村裏的小學校當代教老師。你、你平日裏做甚?”

國梁說:“我能做甚,吃喝玩樂,怎高興怎來。”

國梁這樣說話,月圓覺得放鬆了不少:“就真是吃喝玩樂呀?那得花多少錢?”

國梁說:“有老頭子支應著咧……”

月圓問:“誰是老頭子?”

國梁笑著甩了一下頭發:“我爸呀!”

月圓也笑,說:“國梁哥你的頭發真好看!”

國梁沒有說話,卻是用手捋了一下發梢。

兩個人一時斷了話題。片刻,國梁見月圓探著身子,掀起二人床上的床單一角看花色,他語氣生生硬硬地說:“我結過婚,去年離了。”

月圓沒想到國梁會忽然對她說這樣的話,也不知道該怎樣應答,隨口問:“國梁哥,你、你怎告我這些?”

國梁反問:“你不嫌我?”

月圓說:“我嫌你做甚,我憑甚嫌你?”

國梁的嘴角掠過一絲苦笑。

時間不早了,國梁開車把錢福順一家三口送到昌寧鎮,說他的車底盤太低,沒辦法走桃花峽的路。錢福順說正好他們要去月圓二姐家一趟的,就讓國梁回去。國梁臨走,從車裏取出兩條中華煙來,說:“我爸爸說了,知道嬸嬸抽煙,讓我拿兩條好煙孝敬給嬸嬸。”

郝茹花嘴裏說:“不用不用,瞅你爸爸多心的。”

這樣說著,卻是把兩條煙接住抱在了懷裏。

國梁說:“煙這東西能解解乏,提提神兒,不過,嬸嬸你要少抽,抽好的哦。”

郝茹花心花綻放,笑得露出了紅色的牙床,說:“瞅瞅這孩兒多會說話,月圓你要多向你國梁哥學咧!”

月圓覺得國梁頗有修養的,是城裏人的修養。但是月圓不表示什麼,隻是認為她媽這樣的表現實在是太土氣、太山裏人,不能人家一給東西,就伸手接嘛。

月圓他們是她二姐夫開著三輪車送回上白彪嶺的。路過虹鱒魚場還捎了幾條虹鱒魚。走到往下白彪嶺拐的路口,月圓盯著那路口看了半天,但是沒有看到斌武的影子。

晚上,錢福順囑咐郝茹花,要郝茹花把事情向月圓說明白。

郝茹花問:“怎說呀?”

錢福順說:“賴事不好說,好事也不好說?實話實說嘛!”說完,他就來到院子裏,朝月圓住的窯洞喚了一聲:“三孥子,你媽喚你說兩句話。”

月圓應聲出來,進了父母居住的窯洞。錢福順卻隻是在院子裏溜達,並不進窯洞去。

其實,當媽的和自己的女兒是沒什麼話不好說的。

郝茹花先問月圓:“你馮叔叔家怎樣,闊不闊?”

月圓說:“闊著咧,像金鑾殿。”

郝茹花笑盈盈的:“你見過金鑾殿?還說個像金鑾殿。”

月圓說:“我在戲裏見過呀,戲文裏也唱過呀。”

郝茹花說:“就是個金鑾殿的闊咧。媽還要問你,那國梁怎麼樣?好不好?”

月圓說:“媽你問這做甚,人家好不好關我甚事。”

郝茹花說:“哎呀呀,真是個蠢孥子,今天其實是帶你去相親來,媽和你大是相中國梁了,就看你的態度咧!”

月圓本來在自己的窯洞裏與妹妹月愛翻看從城裏買回來的東西,興致勃勃的,忽然聽到父親喊,還以為有什麼好事情呢。沒想到,卻原來是由母親嘴裏說出來的這般一個讓她始料不及卻又無法接受的事情。她原本很好的心情一下子跌落下來:“媽、媽、你和我大耍弄我咧?”

“不是耍弄你,”郝茹花說,“是真的咧,我們也私下裏問過你馮叔叔和國梁啦,人家們對你的印象好著咧!”

“我不,我就不!”月圓犯了脾氣,她一甩手,返身朝門外去,錢福順卻像黑塔一樣堵在門上。

錢福順聲音低沉,卻力度很大地說:“你做甚去?反了你啦!大人們是為你好,給你鋪墊好日子咧,害你咧?連個好歹也不分!”

月圓不說話,隻是流著淚要從錢福順身側擠出去。錢福順也生氣了,一伸手把月圓推回窯裏,月圓就爬在炕上哭吼。

錢福順說:“哭吼甚?你哭吼甚?老子們還委屈了你啦!那馮家多好的條件,就是在城裏也是上上等人家,人家願意這樁事,也是咱高攀人家咧。你還不知個天高地厚地哭吼個甚!”

月圓忽然坐起身:“他是離過婚的你們知道不知道,他比我大好多歲你們知道不知道?我就是不答應。”

郝茹花過來抱住月圓,為月圓整理著亂了的頭發。

錢福順說:“甚事情能瞞得住你大,你大甚也知道。國梁是結過婚,前後不到一年就離了,大幾歲也好,大幾歲的男人會疼女人。”

“是咧、是咧,”郝茹花說,“媽媽大大還能害你,馮家就國梁這麼一個兒子,將來那萬貫家財還不都是你們的。”

“就不就不,我就不嫁!”月圓一返身又趴在炕上抽泣著。

“想哭你就哭吧,”錢福順說,“哭上十天也得把這事情辦好。你不用老想著那下白彪嶺的貨,他算個甚,要甚沒甚,窮得鍋碗瓢盆叮當響,還是強盜溝的,跟了他家就等於是落草為寇啦!你馮叔叔家多好,你國梁哥多好,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你個蠢孥子,陽光大道你不走,偏要走那獨木橋,就不怕跌進水裏淹死!”

“淹死也心甘情願!”月圓一骨碌翻起身,“吃糠咽菜也不嫁他馮家!”說著往外跑去,錢福順一把沒有拉住,卻把月圓手上的山桃手鏈扯斷了,圓溜溜的山桃核兒滿地滾動,月圓怪叫一聲,彎身在地上撿拾山桃核兒,又像個孩子似的對錢福順,說:“你賠我的山桃鏈鏈,你賠!”

郝茹華說:“甚的個好東西咧,媽媽給你拾起來穿好就行了,還要你大賠,不分個裏外長幼啦?”

錢福順說:“賠?老子陪葬了你!”

說著,伸手要推月圓,被郝茹花攔住了。

月圓沒有再搭理錢福順,趁機脫身,跑出門回到了自己和四妹月愛住的窯洞。

錢福順好生惱火,推開郝茹花,順手反握了一把笤帚追了過來,郝茹花跟著過來奪笤帚,說:“好好和咱孥子說,不用打孥子、不用打……”

四妹月愛卻是搖著月圓的肩膀問:“三姐這是怎啦咧、怎啦咧?”

錢福順朝四女兒月愛吼道:“沒你的事,你躲得遠些吧!”又朝月圓揮舞著笤帚把子,說,“告給你,少跟下白彪嶺那貨往來!下個月馮家上門來提親,你不答應我打斷你的腿!”

錢福順臨出門時,吩咐郝茹花:“看住她些,不許她再往下白彪嶺跑!”

郝茹花說了句“看把你大氣的”,然後給四女兒月愛丟個眼神兒,就隨著錢福順出去了。

到底是當媽的心軟,郝茹花一回到自己窯裏就忍不住流淚:“你說這是不是真的虧了咱三孥子啦?馮家什麼都好,可就是這國梁二婚,咱三孥子可是黃花大閨女。”

錢福順說:“你悄悄的吧。人家要不是二婚,能和咱家結親?能舍得出那十幾萬彩禮?咱也不是圖他家的財物,咱也不是耍弄咱孩兒,關鍵是人家條件好上加好,孥子嫁過去就是掉在福圪洞裏了,將來還要當老板娘咧!”

“可我就是不想看咱孥子那難受樣兒。”

“孥兒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這你也不懂?你不看她悄沒聲息的就和下白彪嶺那貨纏上啦?”見郝茹花沒吱聲兒,錢福順繼續開導她,“再說啦,那你想不想天天吸中華煙?想不想多去幾回杏花村酒家?放心吧,過一段時間就好了,咱前倆孥子還不都是這樣,現在怎?一個個穿金戴銀美美氣氣的不比誰強?我這當老子的臉上也光彩咧。”

郝茹花揉著眼睛說:“倒也是咧,你說怎就怎吧,你是我娘母們的天……”

月圓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父親錢福順的心怎就這麼狠呢!

接下來的幾天裏,大姐回來了,二姐回來了,她們一個個現身說法,輪番地勸說她,都說是為她好,可是誰知道她心裏的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