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2 / 3)

錢福順還是沒有說話。

馮開元表現出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情:“這可怎咧、這可怎咧呀……”

錢福順忽然語音清晰地問了一句:“我孩兒的那個訂婚戒指咧?”

馮開元沒有料到錢福順會在這個時候問起訂婚戒指的事來,但是他的應變能力很強,他的腦子裏一轉彎兒,嘴裏馬上就說出十分穩妥的話語:“唉,原是要給孩兒戴上走的,可這東西貴重,人多眼雜,我怕惹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暫時保管起來啦,等著聽你的一句話咧,你說給戴,我就安排人在封棺前給孩兒戴上走。”

錢福順嗓音有點哽咽地說:“我養活她二十多年,怎就養了她這樣個比紙還薄的命咧,連個念想也沒留下……”

錢福順這樣一說,馮開元的心裏早已像鏡子一樣明白了。馮開元說:“親家你等一下……”說完就出去找馮國梁,很快他返了回來,把已經裝在一隻精致小方盒裏的戒指雙手遞到錢福順麵前:“人死不能複生,可她總是要給我們留個念想的,親家你把戒指收起來吧,該做怎樣的處理,都聽你的,我這邊不敢有絲毫意見的。”

錢福順接過戒指,順手揣進貼身的衣兜裏,然後他長舒一口氣,甕聲甕氣地問:“後事是怎安排的?”

馮開元說:“按規矩來,一個程序也不能少!月圓是我馮家明媒正娶的兒媳婦,孩兒沒怎麼享福,卻就這樣一撒手去了,我得讓她風風光光地去,高規格、大講究,親家你就看著,有甚不周到的,你啐在我的老臉上!”

錢福順有氣無力地說:“把她姐們接進來吧。”

馮開元立刻吩咐身邊的人:“去,到廠子裏調兩輛小車,一輛去昌寧鎮、一輛去吳城接人。”這樣安排著又問錢福順,“那親家母那邊可怎呀?”

錢福順說:“先瞞著……”

馮開元擔心這樣瞞著月圓的母親為月圓送葬,會有後患和麻煩,他說:“能瞞到甚時候?長痛不如短痛……”

錢福順沉默了半晌,說:“還是接到賓館吧,我告她。”

月圓的媽媽和兩個姐姐當天下午就被接到了縣城,先在賓館裏見到了錢福順,而後又坐車往馮家來。

娘仨沿襲汾陽鄉村裏的老規矩,在馮家所在的街口就下了車。月娥和月琴一左一右扶著媽媽茹花,月娥和媽媽茹花一路哭號;月琴沒有哭,月琴繃著臉,仰著頭走進馮家的院子。郝茹花一進院子便甩脫兩個女兒,撲進靈堂,一邊聲嘶力竭地哭號,一邊推動著棺蓋要看看月圓。月琴卻厲聲叫道:“馮國梁,你過來,這好好的一個人,怎說沒就沒了,你今天要不給我們錢家說個明明白白,我饒不了你!”

馮國梁哈腰站在月琴麵前:“二姐、二姐呀,不是、不是……”

月琴:“不是?不是是甚?你說、說清楚,我妹子究竟是怎死的?說不清楚,我們都死在你家!”

馮國梁:“說清了,都說清了,你媽你大都知道的,急病、急病呀,誰也沒辦法!”

月琴不依不饒:“得急病的怎不是你咧!我後悔勸我妹子嫁給你家呀,我後來才覺得你不是個正經東西咧!為富不仁、草菅人命呀!”

“月琴,你瞎嚷嚷個球!”錢福順吼了一嗓子。然後,他與馮開元一前一後來到月琴麵前。

馮開元:“孩兒,叔叔知道你心情不好,叔叔心裏也是難受咧呀,可是,在這場合不敢亂說的,你看你說的是些甚話。”

月琴:“我說的是甚?你們心裏清楚,人就這麼死了,你們說個急病就是急病了?沒有那麼便宜的事!”

馮開元:“孩兒,我們有醫院出具的證明和診斷書咧,你就不要再雪上加霜了,給我們馮家留個麵子!”

錢福順:“二孥子,你是要怎咧?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老子還在這兒站著咧,輪得上你叫喊?”

月琴脾氣暴戾,潑勁兒很大。但是,在錢福順麵前卻是不敢肆意發揮的。馮開元朝國英和國秀使個眼神兒,國英和國秀便一左一右地拉住月琴說:“進屋坐坐、坐坐……”

月琴摔脫她們,說了句粗話:“坐球呀,能坐得住?”說著,她忽然張開雙臂,幾步撲在月圓的棺木上,大聲哭號:“妹子呀,我苦命的妹子,你死得不明不白呀……”

就在錢家母女哭得昏天黑地的時候,馮開元命人把棺蓋推開些,又小心翼翼、聲音哽咽地對錢福順說:“讓他們母女姐妹見上最後一麵吧!”

在昏暗的燈光下,郝茹花把頭探在棺材縫隙上,隻看了一眼,其實還沒看清女兒的容顏,卻就暈倒在地。有人叫喊:“壞啦壞啦,僵住啦、僵住啦……”就有幾個女人跑過來,七手八腳把郝茹花抬到床上,掐著人中穴不放,直到她緩過氣來,呆呆傻傻地任淚水流淌。

天晚了,馮開元吩咐人收拾房間,讓月圓的媽媽和姐姐們住在家裏。茹花和月娥還沒有說什麼,月琴卻就氣惱惱地說:“住在你家?住在你家做甚?給我妹子守靈?守靈也不該是我們!”

錢福順說:“二孥子,你還多說,過分了啊!”轉頭對馮開元,“我在著吧,讓她們母女還是去賓館住吧。”

馮開元趕忙道:“行、行。”

汾陽辦喪事有老規矩,任何來家吊唁的親戚和朋友,主人家都不送客;辦喪事是為死者送葬,送葬的人送客,不吉利。這樣,馮開元就對茹花母女們說:“小車在院外候著咧,你們坐小車去賓館吧。咱這裏講究不送,不送、不送啊!”

郝茹花和她的兩個女兒住在賓館裏。

錢福順主動提出來要住在馮開元家裏,馮開元也正希望這樣呢。馮開元嘴裏說他心裏難過,接下來還有許多事情要辦,也沒個商量的人,錢福順住下來就能夠商量著把事情辦好了。其實,他內心裏是想要錢福順見證一下他將要辦的事情呢,以此來打消錢福順所有的疑慮,堵住他想要說話的嘴。

錢福順卻就留了下來,與馮開元同在一個床上,卻沒躺下睡,而是對麵著說話。

馮開元還是那個說法:“孩兒走了,咱這親戚關係不能斷,咱們兩家還要好好地處、好好地活,咱們永遠都是兒女親家。”這樣說著話,竟是讓錢福順的心情舒緩了許多。馮開元說,像他們現在住的這院子,他在縣城還有兩三處,他要把其中的一處轉贈給錢家。讓錢福順一家子在城裏也有個安身的地方。他說他這是因為心裏覺得委屈了月圓,更可惜著月圓年紀輕輕就撒手人寰。這樣做算是對月圓對錢家的一點補償。月圓沒有享受到的,就讓她的父母享受,這也是月圓更是國梁這個女婿的孝心……

本來,錢福順對三女兒月圓的忽然死亡是不能接受的,是心存太多疑竇的。他所以留下來,也是要和馮開元攤牌要和他說個長短的。但是,他一直自認自己不是個糊塗人,遇上事情是能夠掰開搗爛地想個明白的。就像眼前這樁事情,雖然人命關天,可是人的命天注定,誰又能主宰得了?退一步講,如果月圓死亡的背後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原因,錢家又能怎麼樣呢?馮家勢力這麼大,要人有人要錢有錢。錢家在桃花峽還算個草頭王,放到縣城那就狗屁不如啊!又怎麼能是馮家的對手?事情一旦擺在了桌麵上,對於錢家來說,最好的結局也是個人財兩空。換個角度再想一想,人吃五穀雜糧得百病,如果月圓果真就是得急病身亡的,錢家就這般滿城風雨地鬧騰一場,又會是個什麼結果?與馮家的關係不要啦?那煤窯上給上白彪嶺、給錢家帶來的好處不要啦?錢福順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所以他很少說話,始終是一副失去女兒的悲傷痛苦的表情。現在,馮開元卻主動提出要給錢家補償,而這樣一份補償卻已遠遠超過了錢福順的期望,錢福順十分感念馮開元的大度、大方、大仁義,錢福順幾乎感激涕零地說:“親家啊,我仁仁義義的親家!”

馮開元也好像挺動情的,眨巴著濡濕的兩眼說:“親家啊,我以後就叫你老哥吧!咱老弟兄倆這也是經曆了人生一劫咧!你說吧,我這城裏的幾處房子跟現在住的大致一樣,你要哪套,我就給你哪套,要現在住的這套也行,孩子的喪事辦過後,就辦手續,過戶到你的名下。”

錢福順沒有說要哪套房子,隻說:“不要現在住的……”

馮開元道:“也是啊,現在這一套也不適合你,孩子是從這裏走的,將來住進來,難免觸景生情,想起個什麼,心裏難過。”

錢福順唉唉地歎了幾聲。

馮開元接著說:“我說了,那兩套也是這樣的院子這樣的房子,送走了孩子,咱們去看看,選中哪套就給你哪套。放心,你知道的,我馮開元說話,一句就是一個釘!不過,我還有個小小的要求,不知道說出來合適不?”

錢福順:“親家你盡管說。”

馮開元:“你那二孥子,火氣大,腦子簡單了些,這人命關天的事,怎能那樣信口開河地亂嚷嚷咧?凡事要有個依據,法律上更是這樣,本來就是個把人氣破了肚子的喪事,再惹出官司來,可是要追究法律責任的。”

錢福順:“親家啊,二孥子和三孥子年齡近,姐妹感情好,又說話直,脾氣暴,不知個深淺,你也不要怪她了。有我在,她不敢太過分的,我能壓迫住她的。”

馮開元:“這就好、這就好。行了,不想那沒用的也不做那沒用的啦,咱好好把孩兒的喪事操持操持,也是對孩兒的一個安慰!也能讓咱們的心裏少受一些折磨!”

錢福順哭喪著臉點了點頭。

周邊縣市的人都說,汾陽人的講究多。的確是這樣的,尤其是辦起喪事來,講究就愈發得多,有些講究還充滿了迷信色彩。在這裏,不足六十歲過世的人,那就叫“小口”,“小口”在家裏停靈是不能夠超過三天的,也就是說三天頭上就得封棺、出殯。而出殯前的這兩天還有些必須辦理的事情。先是每夜得有人守靈。六十歲以上過世的人,一般都有兒女,若是沒有兒女,也可讓侄兒侄女來守靈。月圓屬“小口”,她不具備這兩個條件,誰能為她守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