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3 / 3)

馮開元對馮國梁說:“你不守誰守?”

馮國梁膽怯地說:“我、我害怕!”

馮開元對著他的耳朵低聲說:“你覺得虧心才害怕咧!殺人償命,蹲監獄怕不怕,挨槍子怕不怕?這是讓你贖罪,更是讓錢家人看,感動錢家人咧,懂不懂?告你怎你就怎!”

馮國梁早已慌得六神無主,哀哀地喚:“爸、爸……”

馮開元說:“聽爸爸的話就甚事也沒有……”

馮國梁無奈,心裏害怕得厲害,卻也堅持著為月圓守靈。按照陰陽先生掐算出的時分,夜裏十二點鍾,要為逝者舉行一個儀式,叫:見閻王。

馮國梁木偶似的別人安排他怎麼做,他就怎麼做。時分到了,他捧了一隻紙糊的轎子來到街門外,朝著出殯時要走的方向放好。然後按照陰陽先生事先的安排,先為土地爺上供。他端了些供品擺在預先指定的地方,點著一支白色的蠟燭,上三炷香,磕頭。在這個過程中是不許說話出聲兒的。完成這些程序以後,仍然不說話,默默返回靈堂,接上逝者的魂靈,原路往轎子那裏走。這時候可以說話了,一邊走一邊口口聲聲禱告:“土地神、土地爺,把我媳婦送過狼牙畔、惡狗村,送過金橋銀橋把手鬆,回來謝您上大供……”

一路重複禱告著來到轎子旁,下跪,把轎子點燃,嘴裏要喚:“媳婦坐轎咪、媳婦坐轎咪……”一直到紙轎化為灰燼,才能起身往回走。

靈堂口有預先安排的接應的人會問:“回來啦?”

馮國梁說:“回、回來啦。”

接應人再問:“都回來啦?”

馮國梁答:“都、都回來啦。”

然後就讓他吃烙餅、喝豇豆稀飯。如果是有兒有女的人家,這些事情就是由兒女們來完成的。在兒女之中,主要人物是長子,回來吃烙餅的時候,長子吃的就是烙餅芯兒的部分,其他兒女則分吃其他部分。眼下,馮國梁是一個人,馮國梁就象征性地吃了幾口烙餅。

錢福順住在馮開元家裏,馮家父子的這番表現他看得一清二楚,他惋惜著女兒月圓的匆匆永別,也在感念著馮家父子的真誠。雖然死者為大,但是國梁所做的一切,其實是把自己當做月圓的孝子賢孫了呀,能做到這些,可見月圓的死給國梁造成了多大的痛苦!感受著馮家父子的痛苦,錢福順甚至對馮開元說:“唉,也難為了國梁我這淒惶的孥兒婿子啦!”

馮開元說:“唉,一個女婿半個嗣兒,你也是他的老子咧!這國梁也是太苦命,頭一個媳婦感情不和離婚了,月圓這麼好的孩兒給他當媳婦,他也心滿意足了,可是,這就、就……”

錢福順說:“人的命天注定,該死的不得活啊,誰也沒辦法咧!”

出殯有時辰,也是陰陽先生給掐算好的。

出殯前要“釘棺材”,也就是封棺。

黑礦長作為“人主”,趕在封棺前來到了馮家。封棺時有木匠來,把提前準備好的對三角樣的卯榫一個一個釘在棺蓋與棺的深槽裏。木匠問馮開元:“時辰到了,您看……”

馮開元轉頭瞅著錢福順,征詢意見。錢福順朝黑礦長示意了一下。黑礦長卻結結巴巴地說:“姐、姐夫,你、你說、說吧。”

月琴過來拉了黑礦長一把,正欲說什麼。錢福順低聲嗬斥道:“二孥子,你給老子悄悄的!”

月琴賭氣撒手,站在一邊,讓無聲的淚水流淌。

錢福順又對黑礦長說:“你是人主,該你決定的。”

黑礦長不看木匠,卻是看著錢福順說:“姐、姐夫同意,說釘、那、那就釘、釘吧!”

馮國梁被安排站在棺旁,在木匠敲擊卯榫的過程中,不停地提醒逝者:“媳婦躲釘釘、媳婦躲釘釘……”在這個過程中,是不許別人喧嘩的即使是哭,也不能出聲兒。

木匠封完棺,說了句:“哭吧、想哭就哭吧……”

月圓的姐妹們先就號啕大哭起來,國梁的兩個姐姐國英和國秀也跟著哭了起來。讓人感到意外的是,正當哭聲一片的時候,國梁的大姐國英忽然間渾身一哆嗦,咯咯咯笑了起來,那腔調卻極像月圓。院子裏一下子就沒了聲音,有人在驚慌地躲閃,有人卻已跑出了院子,心有餘悸地告訴院子外的人說:“壞了壞了,馮家的大孥子著上鬼啦!”

所謂“著上鬼”是當地的一個說法,也就是鬼魂附體的意思。人們說體質弱的人容易著鬼;也有人說,人死後有個磁場還沒有消失,體質弱的人容易像個錄音機、攝影機似的接收到死者的信息,然後再播放出來;還有的人說,是死者有冤屈或者有話要說才把靈魂附在人體上來表現和張揚的。這時候,隻見國英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地滿院子跑動,那姿態真是和月圓在世時的姿態相似得很。她見人們都在躲她,卻就叫喊起來:“國梁、國梁你又到何地賭錢去啦?你把我的戒指咧?你把我的項鏈咧?我要戴咧,快些都給我。”

沒有人回她的話,院子裏寂靜得好生恐怖。

隻有月琴稍一愣怔,又用手背擦了一下淚水,然後疾步上前攙住了國英,國英卻好像沒有意識到有人在攙扶她,隻是叫喊:“國梁、國梁你個齷齪,你是不是男人?你是不是真男人?你是真男人怎就不管我啦?我渴了,給我倒水,快些兒、快些兒……”

月琴就跟著叫喊:“馮國梁,耳聾了?我妹子要喝水!”

馮國梁沒有經見過這種事情。此時,馮國梁毛骨悚然躲在牆角裏連頭也不敢抬。馮開元聽說過人會“著上鬼”的事情,卻是沒有親眼見過的。現在這樣的事情竟然發生在自己家裏、發生在眼前,這讓他一時驚慌失措而又束手無策。要命的是他心裏害怕得厲害,卻不僅僅是怕“鬼”,更怕“鬼”把那許多見不得人的事情講出來。如果是那樣,他馮家就會遭遇他一直都在想方設法逃避的滅頂之災,兒子馮國梁恐怕也是生死難料了。然而,他沒有辦法應對,實在想不出一個好辦法來控製局麵。他隻是站在國梁身邊惶惶如喪家犬似的,這時聽到那邊在叫國梁倒水,他拉了國梁一把:“快、快去倒水!”

馮國梁仰起頭,眼神慌亂地瞅著馮開元。馮開元使勁一把把他拖起來:“快去、快去呀!”

馮國梁跌跌撞撞跑進房裏,很快又跌跌撞撞跑出來,手裏卻端了一隻倒滿了開水的杯子,也不顧溢出的水滴燙手,隻是把水遞過去,說:“大姐,水、給你水……”

月琴推了國梁一把,說:“大開水,燙著我妹子咧!”

國英卻搶似的把水杯奪過,她嘻嘻嘻笑著:“嘻嘻,你剛才喚我甚?好啊好啊,你喚我大姐,你再喚一聲、再喚一聲……”一邊說一邊就把一杯開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不見有絲毫被燙的難受和痕跡。隻是見她一扔杯子,變了臉色:“馮國梁,你不打我啦?你打吧,來吧、打吧,你要我脫衣裳是不,我脫、我脫……”

國英撕扯著自己的衣服。

馮國梁臉色煞白,掉轉身子撒腿就跑。

國英卻轉頭看見了月琴,又看見了正驚恐地瞅著她的大姐月娥:“嘻嘻,大姐、二姐你們怎麼來啦,月愛,你也來啦,怎來的?坐車還是步行,媽媽咧、大大咧?可有幾天沒見他們啦?”

月圓的姐妹們圍著母親郝茹花呆滯地站在原地,聽到國英在叫喚,一個個轉過頭看著離靈堂不遠處的錢福順和他們的舅舅黑礦長。其實,從一開始,錢福順就站在那裏。他不覺得害怕,他顯得很沉著。這樣的事情,他在上白彪嶺經見過兩回,也知道應對這種事情的辦法。鬼怕惡人!倘若是在上白彪嶺遇上這樣的事情,根本就用不著他做什麼,有疤三兒出麵就足夠啦!現在,馮開元過來求他了:“親家、親家呀,你看、你看……你得想個辦法呀!”

錢福順沒有說話,卻是推了黑礦長一把。黑礦長意識到他的姐夫是要他去處理這個事情的。他慌忙躲閃:“我、我、我怕、怕鬼……”

錢福順罵了一句:“慫包軟蛋!”

馮開元還在求他:“親家呀,你經見得多,你能穩定局麵,你快想想辦法呀!”

其實,此時錢福順早已拿定主意,他不慌不忙地說:“親家你不用害怕,你也不用心疼你家大孥子,你看我怎樣治她!”

錢福順說著,很重地咳嗽一聲,朝國英走去。這一聲咳嗽卻是引起了國英的注意,她一轉頭看見了錢福順,立刻渾身打了個激靈,披頭散發地向錢福順撲去:“大大、大大你來啦,怎不提前告我一聲?大大,我媽沒來?”她不管錢福順怎樣表現,依舊胡言亂語,“大大你偏心眼,大大你財迷腦,大大你嫌貧愛富,大大你聽我唱段王寶釧《算糧》。”這樣說著,做了個戲曲動作,退開一步,唱道:“當年彩樓選夫郎/都是爹爹你作主張/你見那平貴是花兒樣/反悔前言昧心腸/喜棚趕走薛平貴/立逼孩兒另配才郎/孩兒我不從父不讓/你那時全不念父女情長/為此事也曾三擊掌/兒甘願寒窯受淒涼/我夫妻雖貧窮甘苦共享/我夫妻雖貧窮患難同當/兒在寒窯受恓惶/未要過相府的半升糧/苦日月兒也能婦隨夫唱……”

錢福順從來沒有聽過月圓唱戲,可眼前這腔調分明就是月圓的腔調,且還唱的有板有眼,他是真的有些驚訝了,同時也變得有些猶豫了。沒想到,這時候,國英唱著唱著,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戛然而止,停頓下來,問錢福順:“大大,斌武沒來?你可不敢再迫害斌武啦,斌武是好人咧!”

錢福順一聽說“斌武”二字,兩眼裏即刻就冒出凶狠的光來,他一步上前,推開意欲阻攔他的月琴,左手一把揪住國英的頭發,右手掄起來,啪!啪!啪!幾個響亮的耳光,讓在場的人聽得心驚肉跳。他一鬆手,國英就癱坐在地上,先是連續打了幾個冷戰,繼而呆呆愣愣地摸著臉頰問:“你怎打我咧,我做錯甚事啦?”語氣和神態卻已恢複如前。

錢福順也不管她,隻是來到靈堂前點著四炷香,說:“三孥子,不用瞎折騰啦,安安生生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