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鎮的夜色來得更早一點。
一縷一縷的炊煙,從幾百戶人家的房頂升入高空,消散開來,把胭脂樣的晚霞染成蒼灰色。晚霞似乎不甘心於人間煙火的浸染,奮力向四麵八方投射出晶瑩的光束。於是,天空又呈現出奇異的五彩:粉紅、靛青、藍紫、橘黃……然而隻不過一瞬間,夜幕便無聲地滑過,覆蓋了這一切。隨之,一顆、二顆、三顆……星星跳出來,閃著寶石一樣璀璨的光,使無邊的夜幕像一匹黑緞抖抖拂拂。
柳鎮如同一隻龐大的海龜,趴伏在古黃河北岸。這是一個獨立而完整的世界。
幾隻遲歸的家雀從野地裏飛回,像被什麼追趕著,喳喳亂叫,急急地掠過一片房脊,鑽到誰家的屋簷下去了。
路燈亮了。一閃眼都亮了。稀疏而昏黃。
柳鎮的夜生活宣告開始。
一條條年輕的黑影正往鎮外的柳林、野地裏鑽。
“呱噠!呱噠!呱噠呱噠呱噠!……”
大柳樹底下的茶館門前,一隻燈泡明光耀眼。高高大大的黃毛獸揚起一隻手,正起勁地搖動竹板。
這是訊號。就是說,他今天晚上繼續開書說戲。那清脆而有節奏的竹板聲,隨著初夏清涼的晚風蕩漾開去,為柳鎮的居民增添了幾分歡悅。
那是勾魂板。那是一個巨人的召喚。
剛才還是那麼靜謐的柳鎮,漸漸變得喧囂了。
閑來無事到莊東,
看見那一園子青菜成了精。
綠頭蘿卜坐天下,
胡蘿卜娘娘封正宮。
白菜當了金鑾殿,
絲瓜爬秧蓋龍庭。
南洋湖反了個白蓮藕,
帶領人馬紮大營。
……
黃毛獸一邊唱著小段,一邊乜著三條街。人影憧憧,嬉笑打鬧,正往茶館湧來。趁這當兒,他把一隻眼斜過去(這是說書人特有的功夫),往丁字街口南邊掃描。那三間挺氣派的書鋪子也是燈火輝煌,但卻沒有一個人進去。隻有地龍孤零零坐在燈下,泥胎一般動也不動。黃毛獸突然嗓門一爆:
花菜聞訊來報告,
梅豆奏本氣衝衝。
蘿卜王聞聽不怠慢,
大喝一聲把令行。
親點芥菜掛帥印,
芹菜前麵打先鋒。
南瓜押糧帶運草,
豆角子瞭哨在半空。
韭菜擺開雙刀隊,
小蔥子長槍往前擁。
……
茶館門前,已經坐了黑鴉鴉一片。人聲嗡嗡。人群中不少老年人自備了茶壺。二錘夫妻一人提一把大錫壺,正在人堆裏擠來擠去,給大家衝茶:“二爺,您老也來啦?”“嘿嘿嘿……來了呢。”“七爺,你要茶?”“來——給我衝上!你三叔才給我寄來的碧螺春,鮮物件——呃,滿嘍滿嘍!哈哈哈哈……”
黃毛獸說完小段,坐在靠椅上小憩,習慣地架起二郎腿。一臉滿意。看樣子,今天晚上要盛況空前了。他伸手到麵前的案幾上摸起紫砂壺,悠悠地呷了一口,眯眯笑了。他又往書鋪那兒掃了一眼,突然把驚堂木“叭”一拍:“各位街坊,昨日說到第三回:王婆巧定勾魂計,西門慶茶房戲金蓮。今天接著往下說:淫婦背武大偷奸,鄆哥不憤鬧茶肆……”
書場幾百人鴉雀無聲。
地龍的書鋪子坐落在街口路南,正對著北街。往西北斜看書場,清清楚楚。兩下相距僅五十步遠。地龍坐在窗裏,果然泥胎一般。表哥的得意,書場的盛況,深深刺痛了他。麵前仍不斷有人往那裏奔去,急急忙忙,生怕漏下一段聽不上。經過地龍的書鋪子門口,有人隻是轉頭向南一瞥,看一眼就走。有的幹脆頭也不扭。好像書鋪裏輝煌的燈光,裏頭整齊的書架和端坐的書鋪主人,全都不存在似的。街上人愛聽書,沒有看書的習慣。
這情況很叫人發窘。地龍兩眼噴火,臉像鐵砣子一樣陰沉。實在說,他不知該如何改變這種窘況。他太缺少這方麵的經驗。但他決不缺少勇氣。按說,這種情況下,他應當關門,減少一些難堪。可他不。那不是他的性格。關門就算怕他。他不能怕他。地龍知道,柳鎮是個強者立足的地方,膽小鬼不要指望在這裏混。這兩三年,他領教足了。他必須和他唱對台戲。一場地皮官司不是打贏了嗎?自己不照樣在這裏蓋了書鋪子?當然,地龍清楚,贏了這場地皮官司,並未贏得柳鎮的人心。相反,自己更孤立了。在柳鎮,不僅黃毛獸,還有相當一部分人,用不屑的眼光在暗中盯著自己,盯著他這個貿然闖進他們生活中的鄉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