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書場正熱鬧(2 / 2)

但他不怕孤立。他被孤立慣了。從小學到高中,好像一直是在孤立中生活的。他老是不合群。他老是被人視為異端。連他爹嶽老六也罵他是個孽種。他是個不會討人喜歡的人。他老是獨來獨往,單槍匹馬和一群人幹。

現在,他仍然不稀罕任何外來的援助,要靠自己的力量和黃毛獸決一雌雄。書鋪子三天前開張,逢大集。鄉團委書記林平特來祝賀,還帶來二十多個團支部書記。那天,各村團支書正巧來鄉裏開會。開完會,林平說:“地龍辦了個私人書鋪子,咱去賀一賀怎麼樣?”大家都說好。於是由林平打頭,順北街敲鑼打鼓過來了,一路上吸引了許多人。

地龍正在書鋪裏收拾,不知怎麼回事。等鑼鼓聲近,看是林平打頭,正往書鋪來。心裏就明白了。他丟下活迎上去,攔街截住:“你們是不是……到我那裏去?”

林平提一麵大鑼,“咣——!”敲了一下,才笑容滿麵地說:“是呀,應當祝賀祝賀呢!”各村團支書也附和:“對對!祝賀祝賀!”一個小胖子最熱心,他是街上的團支書,叫胖墩。乳名。街上人都這麼喊。

不想,地龍卻寒著臉:“你們回吧。我不稀罕!”一揮手,轉臉走了。小胖墩吃驚地張開了嘴巴。

眉清目秀的林平鬧了個大紅臉,苦笑著搖搖頭:“這家夥!”他和地龍同是縣鳳鳴中學的學生,又是同班。他知道他的脾氣,也猜到了他的心思:為貓貓的事,他還恨著自己。那是個野貓子樣的女孩子。兩人都愛著她。

林平正發怔,手下的團支書們都被弄火了:“有什麼了不起?熊!”

“這小子不識抬舉!”

“怪物!”

大家擁著林平,吵吵嚷嚷往回轉。剛走出幾十步,南邊響起鞭炮聲:“噠噠噠噠!……”驟然如機槍響。扭頭看時,地龍正騎在屋脊上一個人放鞭炮。竹竿上那一掛鞭炮足有一丈五尺長。“個人英雄主義——走!”年輕的團支書們受到戲辱,都火崩崩的,尷尬著臉走了。林平提一麵大鑼跟在後頭,顯得十分沒趣。

地龍再不要什麼“官方”支持。打完那場官司,黃毛獸挖苦他:“表弟,你是仗著上頭有人呢。算個屌本事!”這話比揍他兩巴掌還厲害。你把我看成依仗權勢的人啦!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自懂事以來,他不記得自己和權勢有過什麼關係。那麼好吧!於是,這次把林平攆走了。他不要人捧場。尤其不要林平捧場。

此刻,他就是那麼執拗地大敞著書鋪的門麵,執拗地打開日光燈,執拗地坐在窗口前。如果這時候從黑暗中飛來一把刀子,他也絕不會閃開。他還沒有挨過刀子,但挨過黑磚。開張第一天晚上,他正在清點當天賣的書錢,突然從外頭飛來一陣碎磚爛瓦。“稀裏咣當”一片響,門窗的玻璃全砸碎了。一塊爛玻璃片飛刀一樣紮到他頭上,頓時冒出血來。他猛抬頭,見七八個孩子正逃進一條巷口。他兩腮抽搐了一下,把拳頭攥得鐵疙瘩一樣,卻又慢慢鬆開了。他沒有去追趕。也無須問他們是誰指使的。但他相信,這絕不僅是幾個孩子的惡作劇。

第二天早飯後,他買來玻璃,默默地重新裝好。一句話也沒有說。

當天半夜,他正在睡覺。突然一陣大響,玻璃又被砸爛了!響動過後,他也就是披衣出來看了一下。天明,又照原樣兒裝好。仍然沉默著沒有吭聲。

第三天黎明,玻璃再次被砸。早晨起來,地龍把碎片打掃成一堆,放在門前讓人看。他一言未發,鐵青著臉又去了供銷社。這次索性扛來一箱!江老太在街上碰到了,陰陽怪氣地問:“喲!地龍,買這麼多玻璃呀?”地龍沒睬她,一直走過來。江老太在後頭一撇嘴:“喏——不識好歹!”

書鋪門口圍一群人看熱鬧,嘻嘻哈哈,幸災樂禍。一見地龍又扛玻璃來了,立刻斂聲走散:“這小子倒沉得住氣。”“咬人的狗不叫喚。當心!”二錘在茶館門口聽到了,恨恨地罵了一聲:“下流!”書鋪門口隻有孔二憨子抱著膀,仍在傻笑:“嘿嘿!……嘿嘿!……”一個胖乎乎的姑娘正經過這裏,衝他啐了一口:“傻相!”地龍認得她。那姑娘叫花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