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我完全成功了。知青下放時,幾年的民兵沒有白當。四五步遠的地方,那人往前趔趄了一下,那不是撲躍的姿勢,而是沒有反應過來的那種失措的一栽,又立即收回腳,捂住頭發出一聲恐怖的銳叫:“啊——呀——!”那是一聲怎樣的叫喲,把我也嚇壞了!隨著那一聲叫,我渾身爆起一層雞皮疙瘩——活見鬼,怎麼像個女人!我退後一步,抖抖槍又一聲喝問:“你、你是誰?……誰!”我聽得出,自己的聲音也走了調。

“我……我……你別,別,別開槍。我是……哎!黑小子,回來!”

誰是黑小子,是說我?——噢,是那條小黑狗。它見我威脅主人,正要向我撲來。聽到主人嗬斥,立即站住了,就在我們兩人中間。看看我,又看看主人,它也糊塗了。

月光下,兩個人,一條狗,在七步之內,都愣住了。

我站在沙崗底下,端著槍指住上邊,像個行刑的劊子手,一副虛張聲勢的樣子。那人居高臨下,站在沙崗半坎上,像個要被槍決的犯人。月光還是那般皎潔,流水一樣泛動著粼粼的清輝,顯出她頎長的身材,像一幅墨色的剪影。現在,我完全看清了,這是個女人!看體態,聽聲音,年齡比我大不了多少。

她被我嚇壞了。兩肩抖抖地顫動,雙手護在胸前,膝蓋搖晃著,眼看要癱倒地上。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人被嚇成這模樣,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我立刻可憐起她來了。於是放下槍,好奇地問:“你究竟是幹什麼的?”

那女人看我收了槍,聲音也不那麼惡聲惡氣了,似乎緩過一口氣來,急促地解釋說:“我是看林子的,就住在那邊。”她側身一指北麵的雜木林,那裏依舊亮著明亮的、柔和的光。“我睡不著,出來……走走的,沒想到……有人在這裏睡著。我以為……是過路人病倒了。我想……叫醒你,又有點……害怕……真對不起。大哥,我不是壞人,真的不是壞人。”

大哥?——嘻嘻,真有趣。她真的把我當成男人了。

“你屋裏還有什麼人嗎?”

“沒有。沒有人。就我自己。”

“怎麼,就你一個人?”我有點不大相信,“你不害怕?”

“不……不怕。我看林子好多年了。原先有俺男人,後來……死了。就剩我一個人了。”

噢——是這樣。我一時找不到話說。她以為我不信,又補充道:“不騙你,就我一個人,還有黑小子。喏,就是它。”她指了指站在我們中間的小黑狗。

黑小子?真有趣,像個小孩的名字。小黑狗好像聽懂了在說它,“吱吱”地叫了幾聲,跑到主人身邊去了,在她腿襠下鑽來鑽去,撒嬌。我默默地看著,有點走神,隻覺心頭蕩漾著一股溫情。

“大哥,你……你……”她想說什麼,又吞吞吐吐地停住了,局促地低下頭去。

我收回神思,不知道她要說什麼,隻是頓然感到身上軟得厲害。這是高度緊張之後的精神疲勞。我緊繃的心完全鬆弛下來了。失去了一次搏鬥的機會,我並沒有感到掃興。在這樣一個荒僻的地方,又是晚上,真的和一個歹徒拚鬥,畢竟不是好耍的。現在我才發現,我從心底是並不希望有什麼凶險出現,而且對七天七夜的近乎野人樣的生活,深深地後怕起來。當初那個土匪卻在比這險惡得多的環境裏,獨自生活了十幾年!十幾年哪,不得了!現在可以說,我知道怎麼把握和描寫他當時的心理了。甚至也為他解放後為什麼那麼虔誠地贖罪,那麼害怕孤獨,找到了思想依據。真的,我體驗了那種完全陌生的感情:一個人長期獨居是受不了的。人就是人。人不僅要活著,而且需要感情的排遣和交流。僅僅七天七夜,我就有一種隔世之感,仿佛離開人類已經很久了。隻是被事業心支撐著,才咬牙堅持下來。

麵前這個女人的出現,使我有一種親切的感覺,也打亂了我的思想。本來,我可以再堅持兩天的。現在,我一天也堅持不下去了!我那麼渴望溫情。我真想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他——我的那位老實而癡情的傻瓜!如果這時他在麵前,我一定會跳上去摟住他的脖子,狠狠地親上幾口,說不定還要躺在他懷裏莫名其妙地大哭一場。這麼想著,我的眼淚已經流出來了。我沒想到,我也有脆弱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