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崗半坎上站著的那個女人,一直呆呆地望著我,似乎在等待什麼,樣子還是有點怯怯的。但看得出,在我這個“小夥子”麵前,她沒有要逃走的意思。

我顧不上更多地猜想了。我急切想找個床鋪——哪怕簡陋的床鋪也好——睡一個晚上。準確地說,我想立即恢複一個正常人的生活。我試探著問:“大嫂,我想……去你那裏借個宿,行嗎?”

“啊——行!行、行。咱們走吧!黑小子,咱回家嘍。”她隻有片刻的慌亂,立即就爽快地答應了。好像,她站立那麼久,盼望的就是這句話。

黑小子跳了一下,就躥下沙崗去了。她也抬腳下崗,準備前頭帶路了。我忙說:“等等,我穿上鞋子。”弓腰爬上沙崗,借著月光,我很快在草叢裏找到鞋,坐下穿著。黑小子剛跑下去,看我們沒走,又呼地躥上來,坐在我旁邊歪頭看我穿鞋:“呱!呱!”又叫了兩聲。我笑了,在它頭上拍了一巴掌:“調皮!”女主人收腳回轉頭,也忍不住笑了,抱歉地說:“你不知道,黑小子淘氣得很!”那口氣不是埋怨,倒像一個女人用這種方式誇獎自己的兒子。我猜想,這一定是個溫柔的女人,她會很疼愛孩子的。可惜她沒有。

我們一前一後,穿過一座座沙崗的空隙,腳下是沒膝深的茅草,兩旁是帶刺的灌木,稍不留神,就會劃破人的臉。她熱情地在前頭帶路,不時用雙手撥開灌木的枝條,回頭招呼一聲:“別碰著臉!”“走這邊!”有時候,她伸出纖長柔軟的手臂牽住灌木枝條,側身讓我先過,然後再緊走幾步趕到前頭去。

她想得真周到,帶著女性特有的細心。雖然步子有點急促,聲音有點慌亂,不過看得出,她對我這個“小夥子”一點兒也沒有戒備。她不怕我,不怕一個陌生的男人會起歹心。那麼,先前她隻是怕我的槍了。我在心裏想,這女人長期生活在林子裏,看來,對外麵人世的複雜還不甚了解。她就不怕我突然從背後抱住她嗎?她就不怕我到住處會威脅她嗎?這女人真是太善良,太純淨了!她把人心都看得這樣美好。

也難怪,因為這裏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溶溶的月光,幽幽的樹林,在林間汩汩流淌的清溪,明鏡一般的積水潭,水潭裏無拘無束的野魚,岸邊豐美的蘆草……哦,這裏遠離人塵,是大自然母親陶冶了她的性情,她才真正是大自然的女兒!一隻夜鶯在什麼地方叫起來,清脆圓潤,又戛然而止,但那餘音似乎還在朦朧的夜色中繚繞、擴散,愈益使整座林子顯得那麼空寂、恬靜,像一位沉睡的少女。我忽然想到文學創作中的移情。前不久,我還把這裏看做恐怖的地獄,而此刻,這裏的一切都叫我感到舒心、愉悅了。人的情緒也真是怪,我是不是把這裏又看得過於美好了呢?

我們已經穿過二三十座大大小小的沙崗,相跟著進入林子。地麵平坦了,眼前卻突然暗起來。濃密的枝條遮住了月光,我們重又被黑暗包圍。那座小木屋就在前頭不遠了。那裏依然亮著明亮的、柔和的燈光。

她忽然猶豫著放慢了腳步,回頭看了我一眼,有點慌亂地垂下頭,像有什麼心思。怎麼,她警醒了?後悔了?終於意識到不該把一個陌生的男人帶到家裏?還是——有更為複雜的原因?

我立刻又警覺起來,作出一種更壞的猜想——沒辦法,誰讓我是個女孩子呢?而且搞文學的人總有點神經質,老愛從一個細小的動作中揣測人的心理。是不是有個圈套在等著我?萬一小木屋裏還有個男人,她是故意騙我去呢?不是沒有可能!憑她那個膽怯柔弱的樣子,在男人麵前肯定是隻小綿羊。妻子被逼著幫丈夫幹壞事的例子不是沒有,法院的布告上就見過。那麼,她現在猶豫什麼呢?是不是良心發現,不忍心看著一個無辜的姑娘受害?這也有可能。我懷疑她已經認出了我是個女性。在我躺在沙崗上醒來之前,她已經仔細觀察過我。我跳起來之後,也一直在打量我。後來,我還和她說了幾句話,盡管當時曾故意把嗓子壓粗一些,怕露了馬腳。是的,肯定是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