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流連於望城靖港古鎮水鄉,尋覓於老手藝的街坊店鋪,常去的地方是保健街的靖港秤店,我喜歡看呂定龍老師傅釘秤,也喜歡與他聊天話古,說些秤內秤外的事情。
保健街一邊是民居,一邊是商鋪,靖港秤店是臨街的一座舊木屋,小門臉,深肚子,一條廊子穿堂過院足足有七十米深,後門直通靖港水邊,呂定龍一家人的生活起居就在秤店門麵後。他依稀記得,靖港“八街四巷七碼頭”時的情景,靖港最繁華的時候,為湖南四大米市之一,街上有五十多家糧行,糧棧、米店、錢莊、當鋪、布市、藥店、屠坊,街上是川流不息的商賈,茶樓酒肆、煙館青樓笙歌夜語,寺廟香火鼎盛,鍾鼓不絕。
傍晚時分,漫步靖港古鎮的街頭巷尾,不時飄來香幹和火焙魚的味道,忙碌了一天的老匠人,還在安心地做著他們的油紙傘、木屐、風箏、湘繡、木桶、秤等老物件,他們既安靜又安詳,忍耐著寂寞和孤獨的煎熬,也在堅守著自己的陣地。我為他們的精神所傾倒,看著塵世的寂靜和囂張,突然覺得有些胸懷坦蕩。人生就像一杆秤,任何時候都得把心放平如秤,讓浮躁與秤砣稱準。
呂定龍精心打磨著每一根秤杆,去除多餘的木屑。他告訴我,他十三歲開始做秤,今年已經七十三歲了,整整堅守了六十年的秤藝。在他那光線暗淡的店鋪裏,堆滿了黴變的舊秤,他說那是舊式斤兩的舊秤,是他當做文物收來的,現在擺在那裏度量曆史的厚度。呂定龍左手緊握秤杆,右手舞動鑽子,動作敏捷,不一會兒,秤杆上出現一排疏密有致的小孔,像篩眼。他說,十三歲跟哥哥呂定國學做秤,哥哥大他十二歲。哥哥的師父肖義祥,師爺黃忠權都是秤把式,他們都在師爺的嶽父匡永昌的秤店裏做活。呂定龍說話聲音輕微,動作擺幅較小,笑得真誠,話語點到即止,這與多年做秤有關。他說,做秤是手藝活,要求細小精致,保持心態平靜,盡量少說話。
古式杆秤有一百五十道工序,極其複雜;現在杆秤,仍有十幾道工序,一道也不能少,一步也不能亂。第一步選材,要最好的柞木,到瀏陽的深山老林中去選,接下來是刨圓、打磨、包秤頭、定刻度、釘秤花、上芯子等,既有木工的活,又要懂數學和物理,一杆承重十五公斤的秤,要鑽近三百個眼,穿三百次刻度星點,每個星點須力度均勻,保證不穿透任何一個孔。呂定龍說:做秤要心靜、手穩,用秤的人才不會坑錢。曾經有人出雙倍價錢請他做虛秤,他拒絕了。說做秤一兩就是一兩,九兩的秤不做。
呂定龍的靛藍袖套已經磨得發白,黑框老花鏡後的眼睛凹陷很深。六十多年來,刻度精準的小秤、大秤、鉤秤、平秤,經他刨、鑽、割、磨的秤有近萬杆,小秤一天做一杆,大秤幾天做一杆,心無旁騖,勻速前進。他見我問得這麼認真,就放下手中的活計,在休息胳膊和眼睛的時候,與我閑話些典故。說起杆秤的“黃金時代”,那時靖港店多,一家店一杆秤,樁樁交易在秤砣與秤盤間完成,他做過最大的秤是四百斤。他說靖港人用慣了手工秤,到現在都不用電子秤。
解放前,靖港賣秤的店家有三四家,都是江西人。合作化時期,秤店合在一起組成望城縣度衡社,師傅十二個,現在還健在的有呂定龍、呂定國、劉衛國、譚明亮、肖長生等,都是七十歲的人了,他們做秤賣給供銷社、食品站。搞個體後,農村家家戶戶要買杆秤,生意非常好,一家人有兩杆秤,小秤稱小東西,大秤賣豬稱穀。二十世紀末,每家每戶都有秤了,他們的效益就差了。一九九五年,望城縣度衡社合並到車鈴廠,一九九八年,呂定龍退休。
呂定龍回家在靖港保健街開店製秤,三個孩子都沒學做秤,曾帶過三個徒弟,大徒弟年紀大退休了,二徒弟在廣東打工承包了招待所,三徒弟在望城做事,現在都不再做秤了。如今的靖港,隻有呂定龍還在做秤。呂定龍說,做秤咯雜路看起來簡單,找根木頭,鑽上刻度,好像就差不多了;其實秤杆粗細和鑽刻度都是有訣竅的,搞不好秤就不準。
我離開靖港秤店,繼續在街邊尋覓靖港的老手藝,觸摸靖港的氣質與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