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認親戚席上生風 論字畫室中談古(1 / 3)

且說紅菊花放出那嬌滴滴聲音,向著黃二麻子道:“你叫我一聲,教這夏得海聽聽看。”這句話在紅菊花談笑而出,原不要緊,隻把個黃二麻子羞得臉紅過耳,脖子漲得像個水桶粗,那時地下隻恨沒有縫可以鑽得進去。合座的客人看黃二麻子這副現象,笑又不好笑,問又不好問,一霎時把個熱鬧之場反鴉雀無聲。話到此處,說書的要出個啞謎子,請聽書的大人、老爺、先生、太太、小姐們猜上一猜,這個啞就是:紅菊花要黃二麻子叫他一聲,請諸位聽書大人、老爺、先生、太太、小姐猜猜紅菊花要黃二麻子叫他做什麼?我料列位聽書的必定猜著:紅菊花要教黃二麻子叫他一聲“媽”,說書的搖搖頭說:“不是,不是。”列位聽書的說道:“這位猜紅菊花要教黃二麻子叫聲‘媽’,既然先生說猜的不是,我可一定猜著了,想不是叫‘媽’,定然是要叫他一聲‘妹妹’,或是‘姊姊’。請教說書先生,錯也不錯?”說書的人又擺擺手說道:“不對,不對。”一連又是猜什麼叫“嫂子”的,猜什麼叫“妗子”的,說書的先生癟癟嘴,仍然說是沒有猜著。台下一大夥人要急著聽書,忽被這位先生半空中岔出個啞謎來,把正書擱起不講,攪著大家夥東猜不著,西猜不著,未免有些不高興起來。內中有幾位實在悶得不耐煩了,立起身朝著說書的大聲喊了一聲:“喂,咱們全是來聽說《後官場現形記》的,不是大家沒有事來同你們鬥著心思玩兒。你說書先生要賣弄才學也不是這個賣弄法,可以在大街小巷出個三寸長燈虎候教的紅紙招貼,預備些筆墨紙硯,自然地有那一般酸溜溜的朋友來喊什麼六才子呀,詩經呀,唐詩呀,包管不要半點鍾工夫,把這一包草都買個幹幹淨淨。”合座劈劈啪啪鼓掌之聲比那說書時拍的醒木響得百倍。說書先生正在台上蹺起二郎腿,嘴角上銜著一支雪茄煙,洋洋得意看著台下一夥呆子猜不出紅菊花要叫黃二麻子叫他一聲什麼來,忽然大家鼓噪起來,嚇了一跳,深恐怕起哄一散,這生意就塌了台,趕忙換了一副顏色,不是以前那個陰陽怪氣的神氣。站在桌之前頭,恭恭敬敬望著中左右,作了個團團揖,高一聲、低一聲說:“是列位聽書的大人、老爺、先生、後生、太太、小姐、娘姨、大姐不要著急,是小子先服個禮,平平大人、老爺、先生、後生、太太、小姐、娘姨、大姐這一股!"氣。要知道紅菊花教黃二麻子叫一聲什麼?做《後官場現形記》的這位白眼早早有個交代,因為愚小子說了半天的書,口也著實幹了,煙癮也有些發作,想借著這個空當掉個小槍花,呷一口茶進去,潤潤喉嚨,叭兩口雪茄煙,提提精神。誰知弄巧成拙,對不住列位,挖著腸子、搜著肚子、放開嗓子叫媽、叫姊姊、叫妹妹、叫嫂子、叫妗子,叫了一大片,全沒有對紅菊花的路,也難怪三屍神暴跳,動無名真火。愚小子著實該罵,不但該罵,還該吃兩記耳刮。愚小子再作一團團揖,留列位少坐片刻,容愚小子表明出來。但是愚小子表明紅菊花要黃二麻子稱呼,卻還幾句解釋列位沒有猜著的緣由。列位不要又責備一張窮嘴,耽擱起正文不提,隻顧瞎三話四的亂謅呢!”

紅菊花是濟南省城數一數二的有名優妓,才藝容貌前回書已經表明,隻是他的年紀卻未曾說過,依說書的老毛病又要請聽書的猜一猜了。現在聽書的列位,正在這裏辦猜紅菊花教黃二麻子叫一聲的交涉,說書的作了許多團團轉轉的揖,甜甜蜜蜜的話,算把這一件交涉案馬虎遞了和約。如何好再起這個風潮,還是直截了當自己說出來,免得聽的人發躁。這紅菊花的芳齡據理想上去,不是二八,便是二九。如要照這理想卻又有點離經,怎麼呢?這紅菊花的妙年依著二八,須要加上一位,依著二九,又要減去一位,乘除加減恰恰一十七歲。黃二麻子連生他都生得出來。列位猜他要叫一聲媽,這就不對了。列位猜叫媽的意思卻有兩層全不能錯。一為紅菊花是夏方伯賞識的人,為臣之事君,為子之事父,為卑職之事大人,當勝子之事父之義,叫一聲媽也是理所當然。再有大補缸上,胡老兒說是先生、兒子、後生、娘是確實考據,人人共知道這個掌故的。但是黃二麻子雖然心中早有如子之父的孝心,若是在深閨密室就是叫奶奶他也未是不可。今日卻在大庭廣眾之中似乎有些難為情,照胡老兒叫‘王大娘’一聲又近乎蔑倫。黃二麻子是做官為官的人,不但不敢做此事,並且不敢存此心。故猜叫媽的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愚小子冒昧的說不是,不是。天下人的親戚、至親莫如郎舅,列位以夏方伯有‘先親後疏’的前言,紅菊花有‘你是我的什麼人’,‘我是你的什麼人’兩句話內猜詳出來,不是叫姊姊,即是稱妹妹,也很有點思想。列位不要聽著後頭忘記前頭,黃二麻子連自家族中的個妹妹都不敢叫,經不得甄觀察三番五次地叫他不要拘著俗例,仍是不敢直叫,勉強改口叫‘姑太太’。甄觀察與夏方伯位分比較高一頂帽子,就是紅菊花是黃二麻子的真姊姊,此時黃二麻子也要改口稱‘憲太太’的,何況紅菊花突如其來呢!愚小子故敢鬥膽又說不對,不對。那些嫂子、妗子是咱濟南的土稱呼,越發驢頭不對馬嘴。官場中自從盤古開天地以來,也沒有這個樣稱呼,愚小子隻好望著列位癟癟嘴罷了。

問題既經解釋,接著應說黃二麻子一張臉直脹得像個爛豬頭,半天哼不出一聲。紅菊花隻是逼著他快叫,夏方伯一把把紅菊花抱到懷裏,兩隻眼睛不住地四下地溜,說:“這孩子越鬧越不成了,你要估住黃老爺叫你什麼?”紅菊花擰著身子過來,咬了一個耳朵,夏方伯哈哈大笑,黃二麻子更莫名其妙,心裏隻怪紅菊花早沒有接頭,弄得此刻僵了舌頭,叫不出口。還是夏方伯爽爽快快地說道:“你叫他一聲姑姑就結了。”黃二麻子乘著這個口風,粗著脖子,紅著臉,在喉嚨裏頭轉了幾轉,糊裏糊塗似乎叫出一個姑姑。紅菊花還要挑剔他嘴裏含著檳榔叫得不明白。夏方伯說:“你不要再鬧了罷。”紅菊花挨著夏方伯的臉,涎肩皮眼地說:“我是沒聽明白,隻要你聽明白是咱的親戚就是了。”夏方伯說:“你的耳朵是教那聾了,還當人家的耳朵同你一樣呢!”紅菊花啐了一口道:“此刻由你說,晚上再同你老不愛臉的算賬。但是君子無戲言,黃家侄兒的差事到底怎麼說?”夏方伯道:“還有什麼說,包在我身上就結了。”紅菊花道:“可不要吃了筍子又來變卦。”手招招黃二麻子:“來來,快謝謝你姑爹。”羞惡之心,人皆有之。黃二麻子此時臉上實在有些下不得台來,幸灌了一肚皮的南酒,借酒裝瘋地離了座位,走近夏方伯麵前,深深請了個安,算把這一篇會親文章完了卷。以後的榮華富貴,平步青雲,隻好暫且在此作個伏線。

如今要演一位負當時大名,七品縣令的曆史。他這曆史,卻是博采旁搜,整整費了兩年工夫得來。其中情節也有耳聞,也有目睹,並不是空中樓閣,憑意結撰,均是按圖可以索驥的。但是南亭亭長著這書的原意,並非要隻毀官場,形容醜態,他的苦心是燭奸借鏡,警惕官邪。無奈讀書的隻看了一麵,當作他處世的金針,為官的秘寶,專心致誌,竭力仿摹,六七年來,成就人才確實不少。所以《官場現形記》竟美其名為“官場高等教科書”,不脛而走,海內風行,洛陽紙貴。南亭亭長雖然發注橫財,曾對白眼說:“我這幾個錢賺得實在有些作孽。我現立定宗旨,要調查幾件循吏清官,德行善政,編纂這後半部書,使這一般披人皮、具獸心的看了,見善而遷,知過必改,或者於社會少有補救,我也可以問心無愧。誰知於此季世,豺狼兼道,狐狸橫行,再也訪不出一位愷悌君子,民之父母的賢長官。”南亭亭長此誌未遂,玉樓赴召。白眼尚存,應該擔任起這樁義務,慰我亡友。於是不遺餘力,逢人訪問,方才得著七品縣令的曆史。若論前半節的為人也不足錄取,卻是後來一念之誠,盡心民事,不惜一身犧牲,烈烈轟轟,可欽!可欽!《四書》上有一句是“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白眼就是體會這兩句聖經,要借他來規勸官場。閑言少敘,言歸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