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兩個月,兒子鬧著要回鄉。說他想奶奶。說看一看就回來。
那是夏末了,我們帶他回鄉去。夏末是我家鄉的好季節。那年雨水好,滿灘道的莊戶遍地草。牛羊群落也不少,讓人覺得逢著一個好年景。“文化大革命”到後期,政策有點鬆動了,家鄉的農民,不但擴分了自留地,而且都利用集體造出的水資源,把自留地改水田。日子也就好起來。我心中寬慰,又見灘裏的大秋莊稼長勢好,糜穀穗子長,麻子高過房。各家的自留地,夏麥有的收倒了,有的搖擺一片金,也是穗碩粒飽的。灘裏的蓬草們,爭著開放自己的花,鳥們兔們亂飛躥。望到老家土院了,到家還得走一陣子。放眼四望去,鄰舍散得都很遠。一裏二裏一二戶。像綠海裏撒的小土島。遐思緲想中,又想起鄉村醫生那天說的話:老嬸子人緣好。這次得這病,消息傳遠了。過去住過的老堂口,十裏八裏的老鄰居,和周圍散住的近鄰們,都趕集一般來看望她。拿的糖(指小慰問品)壘了一櫃台。都說嬸子是方圓十裏的良善人,上天應當順人意,給好人一個好壽數。我當時心裏說:天主是全知、至公的,會給我母親一個長壽的。
我家住一溜正北房。共6間。東麵是大哥家,人家勞力多,蓋了三間房,而且砌著磚碼頭。父母住中央,兩間。西麵一間原來是耳房,二哥成親後砌封耳房門,在西牆開了一扇門,算是分門另戶了。二哥子女漸大後,在老院西邊幾十步遠新蓋了房,老院那一間,就成雜物庫。我們那兒成年刮西北風,所以家家有西院牆,愛好的人家還在牆外栽幾排樹,以防明沙埋了牆。我家西牆外,緊挨一條車馬路,護牆的樹就沒法栽,一任沙子攻上來,西牆外就成個斜沙坡。南院牆裏排著柴垛、豬圈、牲口棚,緊西南角是茅房。南牆東邊缺一段,就是進出的院門。
那一日我們進了院,母親從家裏迎出來。海潮藍衫子雖半舊,黑市布褲子還算新。灰發下的那張臉,顯著驚喜和興奮。我和妻喊媽,她怪樣地笑了笑,臉麵泛出紅,隨即眼淚湧下來,衝我那兒子奔過去,忘情地抱住他,又一撲塌坐地上,緊摟著孫子不歇地喚:羔羔(昵稱)!淚眼急促地在他的臉上身上掃,左手顫顫地拍他的腰身摸他的頭。反反複複喚:羔羔。妻呆了一霎別過了臉,我變了聲道:媽!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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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七情八況的打拚,我和妻帶著兒和女,入住千裏之外的省城。妻仍做教師,我參與籌建一個展覽館。那一年外出搞調研,南北跑了兩個月,回來後,被告知:你父親去世。(我們全國跑,當時通訊手段差,沒法及時通知我)。我返鄉隻看到一座父親的墳。隔兩年,我往外地學習和考察,回來後,被告知:你母親去世。我返鄉看到了父親墳邊母親的墳。
父親有特色,剛直,睿智並大超脫。我寫過幾篇文章懷念他。母親沒文化,在土圪圪林裏熬了80歲。母親無奢望,一生安安詳詳地做一個關愛別人的好人。
我家鄉有一句很經典的話:老人是家裏的活神神。活時即時不孝順,等人歿了無神敬。我常常想起這句話,就常常地發悔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