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自故土來，告訴我一些未曾敢想的事：
“家鄉的朋友都富了，個個都是萬元戶。”
“A也富了嗎？他過去很可憐。一個人掙低工資，養活大小六口人。”
他說我跟你算個賬。他的動產不動產：一簷齊八間磚瓦房，兩頭奧地利奶牛，產奶旺季上，一天收入30塊。連他的百十元工資再搭上，你算一算是多少？
我粗粗估算嚇一跳：乖乖不是奔了三四萬？
“這家夥粗疏得和我一樣無謀劃，怎倒弄下這家當？”
“他做了城建局長呀！他縱再拉撒，自有人為他精心作謀算。屋裏又有個體格強壯又被窮困逼怕了的妻，賺錢的活上能拚命。外麵又有人舍命地送，還需愁日子富不了？”
“外麵誰送呀？”
“城建局長管地基，管公房，管著全縣的工程隊，還牽頭工程招標的事，你想想，多少人要求他辦事？他那院新宅，就是個大工程中標單位回報他的小意思，主體工程未竣工，他的私第告落成。奶牛是牛場無息借貸他，不到兩年清了賬，牛就成他自己的，這樣致富法，哪個不會呀？”
“哦，他是個雙手攥拳的窮光蛋，一家老小要過活，鋌而走險吃那權？”
故鄉的朋友闔了嘴巴笑，眼裏幽幽流冷光。
我的心一沉，不再問那A。
B呢？他有個標準型可以自立的家庭。一兒一女雙職工。人又膽小極謹慎。如今做組織部長了。
“他也大富了。”
“靠啥呀？”
“靠權呀！”
他輕藐地瞥了我一眼。我就知道又問了句傻帽的話。
“一幢二層小洋樓，花心院子磚圍牆。單隻這一項，夠不夠個萬元戶？”
啊？唔，怪！怕他小看我，我隻在心裏這麼叫。
“如今咱那土圍子，什麼都是交易物。調動分配，招工轉幹，提拔職務，以至班子配備一類事，多是明公暗私地辦。一人心中一本賬，都算自己的虧和賺。你給我辦成千元個事，我就回報你五百。許多事是行前就有公議代價的。他居那位置，權能換回多少物？陳景潤也算不清。”
那C呢？他可是個執法的人。目下做刑警隊隊長。權隻是偵破抓捕的個事。
“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他發現自己的崗位優勢了！他就狠吃那優勢。”
“崗位優勢這個話，我是頭回聽你說。”
“執行任務中，給至親密友送個情，和將物係金的勾個手，這些列在第二位。油水厚處是在‘官拿私了’上。他是一個精細人，尻子大個縣城圈，哪有腥臭能瞞過他？他在白日謀略好，子夜就去踏賭窩，拿奸雙。那些觸犯律條的，那些偷男盜女的，哪有不願‘私了’的？官事一私了，他的袋囊就暴脹。”
“你的話，很可怕。”
“人家敢去做，你倒怕聽說！”
我倆一人一支煙。都吐出紛亂的雲和霧。
“官有權的優勢使，兵也弄起優勢來。”
“是崗位。你說過。”
“我給你說說小D的事。”
他才二十多一點！我離家鄉時，他還是個中學生。
“怎麼他也發財了？”
“腰纏少說五六萬。”
我一下子僵那裏。
他的崗位是：外貿公司收購員。財發在收購絨毛上。絨是家鄉一大寶，那東西如今出口哩。販絨的唱一句歌謠是：“搞活是個錢攤攤，一碗沙沙九塊半。”
一碗沙子何止九塊半？倒爺把豬油消進絨毛裏，大碗大碗往進攪明沙。這麼一處理，收絨員就怎麼也抖不去粘在絨上那沙子。一斤一級絨，標價50元，一碗沙子多少錢？
小D抖不去那沙子，卻能一目了然看見它。說一聲：摻沙了，不能收。那些販子不把血本賠進去？
於是協議達成了：你收我的絨，我給你分成。一汽車羊絨入國庫，他少說也得半個萬。
“年紀小小的，膽大包天呀！”
“你一下子開竅了？小D就宣稱：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他是跟做官的學會的。”
我想到“哄搶”這詞時，就想到：多行不義必自斃。
做教育局長的朋友說，他沒發。他靠工資度日月。雖然清苦些，卻睡一個安穩覺，夜夜都做太平夢。
《陝西政協報》1988.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