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聲(2 / 2)

“都是自己嚇自己。”

“這是一個真事情。我的一個親戚,還年輕著就得了絕症,臨死時對她男人說,把孩子管好,不要再找女人了,不然她就從陰間回來。那男的當然答應了,可他才三十出頭,沒有女人怎麼活呀!兩年不過,他就找了一個媳婦。這下熱鬧了。新媳婦常常從夢中驚醒,說她看見一個女人,瘦長臉,大眼睛,穿著紅條絨衫子,哭著罵她,還指著她的鼻子讓她出去,呀!她說的,完全是先前那女的,不差一點。還有呢,牆上的鏡子,沒人碰撞就嘩一聲掉在地上碎了,油燈,人沒吹,風沒刮,自己就滅了。這把全家搞得害怕,連鄰居都緊張起來。怎麼辦?家人偷偷叫來一個巫婆,在半夜發神。這巫婆蒙著臉,一邊嘟嘟地訴說,一邊抓著豌豆向牆角扔,向門後扔,刷刷的響,這是打鬼呢!接著又在院子燒掃帚,燒了三把,火光竟是綠色。最後在門外插了桃木楔子,這東西避邪呢!靈得很,從此以後,那媳婦安寧了!”

“編的。”

“實事,那男的是我姑夫的三弟。”

“我不信。”

當然我也不信,但這故事卻讓人感到害怕,我不由得向四周望去:朦朧的田野上,飄浮著嫋嫋的夜霧,月光下的霧,白茫茫而迷蒙蒙的。遠處水渠旁邊的楊樹,成了一帶濃重的黑影,像懸在空中並凝固了一般。

這時候,從場的那邊傳來一個男人的歌聲,他似乎先是低吟著,後來激動了,便高唱起來,唱得很深情。在鄉村岑寂的夜晚,那歌聲顯得那麼悠遠而動人心弦。

他唱道:

你看吧,這匹年邁的老馬,

它隨我走遍天涯,

可恨那財主要將它買了去,

從此苦難在等著它!

如果隻聽聲音,我已經辨別不出是誰在唱,不過這歌詞告訴我,這是華民的歌聲,因為這村子,隻有他才會唱俄羅斯民歌。他是我中學的同學,那時候他很活躍,唱歌,賽球,所有文體活動他都參加,更喜歡文學,整天捧著外國小說,可惜數學考試總不及格。

“這家夥又唱開了!”

“是想麗娥了!”

“都怪麗娥她爸,硬把一對蝴蝶打散了。”

“就是。麗娥她爸好凶呀,那天看見麗娥和華民在一塊兒說話,臉都氣青了,劈頭就罵。”

“是大人有仇呢。聽說社教運動時,華民他爸整過麗娥她爸。”

“就是。”

“過了幾十年還記著,仇真結不得嗬!”

“就是。”

“聽說麗娥結婚那天,華民哭了,睡了三天,他爸嚇慌了,流著眼淚把兒子從炕上拉起來,讓他吃飯。”

“哎,他爸心裏咋好受呢!”

“聽說這家夥找過麗娥,是麗娥男人進城的時候。華民晚上翻牆去了,在窗外叫她。麗娥嚇慌了,哭著讓華民快走,華民說,你不要猜疑我,我來隻問一句話,你的日子幸福不?麗娥不說話,哭得更傷心了!”

“這事我也聽說了。”

“我上次問他的婚事,他說現在不考慮,過幾年隨便找個女人算了。”

“小夥心裏難受!”

“可麗娥卻好像不怎麼。”

“一個農村的女人還能怎麼……哎,睡吧,明天還要出車呢!”

很快的,什麼聲息都沒有了。

這時候,月亮升到了中天,天更潔淨,月也更豐盈,天上的月,宛然水中的鏡,高空大地,飄散著無窮無盡的清輝,坐落在清輝中的遠山、村莊和村莊南邊的墓地,都靜靜地沉在夢鄉裏了。

我想起兒時曾經跟著父親,跟著父親的父親在場裏度過的夏夜,那時候,我夾在大人中間,也聽過他們關於狼,關於鬼,關於人的故事,幼稚的我,隻是感到熱鬧,感到有趣,豈不知他們笑中含苦澀,言外有歎息,豈不知曾經困惑過祖先的問題,依然困惑著他們。他們的靈魂向文明艱難地進化著!他們多麼需要幫助!

這一夜我幾乎沒有睡著,當月亮落下的時候,天色暗了下來。我知道,東方的地平線上將要發白了,我抱起被子準備回家。我站在那裏,情不自禁地向場裏望去,想看看那兩個年輕的農人,然而已經沒有了他們。我隻看見在尖尖的麥堆旁邊,鋪著席大一片麥秸,人睡過的痕跡,還沒有消失。

right選自1990年5月陝西旅遊出版社《愛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