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不是所有的地方能像成都平原那麼富饒,即使種一粒石子都會萌芽,也不是所有的地方能像深圳那麼幸運,一夜之間便冒出森林似的高樓大廈。實際情況是:很多地方仍沒有跳出貧困的圈子。這當然是由於自然條件所致,是曆史造成的,總之,人定勝天的法則收效甚微。不過,貧困地方的孩子出生了,而且要讀書。盡管他們挎著破爛的書包,坐在簡陋的教室裏,伏在粗劣的課桌上,他們畢竟從小學升到中學,其中一些優秀的孩子會乘著夢想進入大學。這些孩子,除了自己的聰明之外,他們要具備含辛茹苦的素質,不能挑剔飲食不香,衣著不新,床鋪不軟,他們尤其不能討論文具的精致與漂亮。在貧困的地方,欲望是要勒緊的,欲望能夠勒緊,他們當然是一直收縮著欲望。
然而,大學呆在城市,城市的水不是鄉村的水,城市的水漲得很高,城市的水不管他們是從貧困地方而來的,一頓簡單的飯,幾元就是幾元,一本必需的書,十幾元就是十幾元。這裏的水逼迫他們把船撐得很高,如果不能撐得很高,那麼他們就不能留在這裏。問題是,他們父母的供養實在有限,有的家長即使使出吃奶的力氣,每月才能給孩子擠出二十元。貧困的學生在城市支撐著,他們節儉度日,設法掙錢,有的學生竟悄悄賣血以致昏倒教室。貧困是要呈現自己暗淡的顏色的,於是,他們別的一個任務就是回避冷眼,抗爭歧視。貧困學生的壓力,隻有他們自己能夠感覺。他們難免產生退學的念頭,不過這往往使老師的心抽搐和顫抖。
陝西師範大學中文係老師劉路,歲近五十,教授寫作。他以自己讀書時候所遭遇的窘境體會貧困的學生,他怕貧困摧毀了他們,擔心他們退學,或者沉淪,或者對社會和人生產生仇恨。他想,如果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的視野之內,那麼它將是老師的恥辱,是他所進行的教育的失敗。他的所慮,實際上就是他周圍老師的所慮。隻有老師最了解自己的學生,也最愛護自己的學生。劉路很想對貧困的學生有一點資助,然而老師是清寒的,他的月薪僅僅數百數十元,而且他上有老母,下有學子,他必須計算著月薪而持家,這使他對學生的資助,一直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然而他不忍,他無法推開,無法摒棄,他確實有一點耿耿於懷。當學校一次發給他三千元獎金之後,他才有了實現願望的機會。發給他獎金,是由於他的搭橋作用,學校獲得了一個獎勵基金。拿到錢,劉路直接把它交給了中文係,他提出,要把它全部資助給那些特別貧困的學生,而且絕對無償。
一個老師資助貧困學生的意義所在,領導是清楚的,於是一天下午,中文係就為劉路的資助,舉行了一個小小的儀式。二十名特別貧困的學生都來了,他們是由班級認真挑選的,而且經過了調查,證明他們的家境確實不好。其中一個男生是靠母親銷售麵皮的錢作學費的,別的一個女生的情況是:她僅有一張從鐵嶺市到西安市的車票,她走進校園手就空了,是她宿舍的同學,為她湊夠了報名的費用。十月的一天下午,那些特別貧困的學生低著頭,靜靜地坐在教室,心情是複雜的。一道從窗口探入教室的夕陽,想以它金黃的光輝照亮他們的眼睛,然而是很難,秋天的夕陽讓他們傷感。劉路像教授寫作知識一樣站在木製的講台,戴著眼鏡,身穿普通的猩紅夾克,親切而自然地看著他們。劉路與教授寫作知識所不一樣的是,在這個異常的氣氛之中,他沒有旁征博引,沒有抑揚頓挫,他隻是輕輕地說:
“同學們,見見你們,是我很久的想法。我資助的錢,隻能平均每人一百五十元,這對你們的生活實在是杯水車薪,我很內疚。然而,它帶來的信息是,老師牽掛著你們,對於貧困,你們不是孤軍作戰,你們的後方除了有家長,還有社會!盼你們一定要自強自立,完成學業,萬萬不能半途而廢。在這裏,我要提醒你們:貧困是尷尬的,可變換一個角度考察它,它卻會變成一筆財富,它培育人的同情之心,忍耐之心,而且它鍛煉人的意誌,所謂寒門出奇,所謂雄才多磨!貧困是由於缺錢,缺錢必然想錢,對錢作召喚或者詛咒。不過無論如何,希望你們保持精神的自由和昂揚,不做錢奴,不為物役。在這裏,我要強調的是:不能把貧困歸罪於自己的父母,不能怨恨和嫌棄他們。在那樣的條件下,他們供養你們,並送你們上大學,已經難能可貴了,而且你們所具有的適應艱苦環境的能力,質樸而堅毅的品性,多半是受他們的影響,他們足以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