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路的聲音是低沉的,道理並不高深,但他的話卻帶著穿透人情世故的力,敲擊著學生的心。他的話是滾燙的,一下融化了他們梗塞於胸的一些塊壘。貧困的學生幾乎都哭了,含鹽的淚水,像秋天的梧桐葉子一樣沙沙而響。最最激動的時刻是:中文係領導把錢交給劉路,劉路把裝錢的紅包遞給學生,學生依次接過,依次深深地鞠躬,畢恭畢敬,腰彎得儼然是在頓悟之後表示一種信念,神情突然成熟得有一點肅穆,淚水滴在地上,致謝的聲音掙脫著哽咽而沙啞。我想,他們不是僅僅為一百五十元錢才致謝的,他們之所以感念,是因為他們步入了讓他們感念的境界。一個讓自己感念的境界不是輕易能接觸的,有了緣分,才能遇到。
惡引爆著惡,善點燃了善,而且對於平凡的人,作惡行善大約都很難,這是我的一點體會。劉路資助貧困學生之舉,為我的體會提供了新的證據,它當然是善的反應:在資助儀式上,田娟莉同學獲悉張慧茹的家境比自己更艱苦更沉重之後,拿出一百元錢,晚上找張慧茹,一定要她收下,但張慧茹卻認為自己已經得到了劉路的資助,當然不肯接受。在一棵柳樹下,她們悄悄地推讓著錢,並傾訴著對世間的感受,清亮的眼睛,滿是月光。王成義把受到資助的事情告訴給自己的母親,這個信奉佛教的婦女,虔誠地為劉路燒了香,並從遙遠的甘肅赤金堡向劉路祝福,祈禱他平安。郝振龍是西安市一家副食公司的經理,他偶然知道了劉路資助貧困學生的消息,感慨係之。他放下工作,立即取出一千元錢,讓員工送給劉路以補貼他的生活,並表示對一個陌生老師的敬佩。善就這樣產生著新的善,善所發出的熱,甚至使處在局外的我都感到溫暖。由斯我產生了一個夢想,我盼望那些得到老師資助的學生,發憤成才,讓善的種子開花結果。我盼望他們成為有尊嚴有良知的人,最好能在二十一世紀的某月某日有關於他們的好的消息,那才是真正巨大的善。
古代魯國大夫叔孫豹說:“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謂之不朽。”
現在的人一天匆匆忙忙,很是勞累。人當然都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奔波。大約也有想立功的,也有想立言的,然而立功立言,究竟為了什麼?立德似乎是不能收獲銀子和官位的,而且立德顯得虛無縹緲,立德仿佛是雨點落到了汪洋大海,無聲無息,無影無蹤,從而小善難行,大善更難行。不過我想指出:善自有其善的軌跡,善從來不會不留下印痕,善總是默默地以神秘的方式運作,善總是在關鍵時刻顯示它的靈驗。可惜庸俗的人有眼無珠,在世間,他們總是為富不仁,見死不救。唯有智者知道,行善就是立德,立德就是永恒。
惡引爆了惡,善點燃著善。
right選自1998年1月太白文藝出版社《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