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巨大的城市,現在是難以看到月亮了,即使走遍大街小巷,睜大眼睛尋找,都很難發現那水的光澤,霜的顏色。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顯然已經是遙遠的事情了。
月亮到哪裏去了?是自己消亡了,逃遁了,還是人類攆走了月亮,丟棄了月亮?我常常走在水泥路上或柏油路上,望著讓高聳的建築切割得破碎的夜空,感到恐懼。我的夜空啊,它根本不是夢中的無邊無際的湛藍,其中有月飄動,有光充盈,我的夜空,竟是一片混沌,一團凝固。
月亮是很好的,它所透露的柔和與溫情,仿佛充滿了對大地的愛戀,對人類的愛戀。夜晚,一個人走在荒山野地,不管有多陰森,多恐怖,隻要有一輪明亮的月陪著,就不會感到孤獨,也不會感到害怕。人走月也走,就像互相照應的伴侶。月亮的那種姿態,那種光華,甚至月亮的那種氣息,充分展示了自然善的一麵和美的一麵。正因為這樣,人都喜歡月亮,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看月賞月,實際上是人與自然的一種交流,是人向月傾訴,也是人傾聽於月。這種交流是默默的,無聲無息的,它應在空曠而廣闊的原野,夜要很靜,遙遠的地方,有黑色的地平線,有隱約的犬吠聲。那時候,清澈的夜空,將會運行一輪明淨的月亮,整個大地,都沐浴在它的光輝之中,樹木,花草,河流,沙灘,金黃的小麥和火紅的高粱,崇高的山峰和廣袤的草原,甚至一聲蟲的鳴叫,都會閃爍著月的光輝。
然而,在這由水泥和鋼鐵構成的城市,是不具備這些的,甚至它沒有月亮。
我曾經在秋天的夜晚,站在高高的樓上,盼望一盤月的明淨,我很是憋悶,久久地感到憋悶,我在請求月能給我以寧靜,給我以撫慰。可是夜空的月,卻像一片牛皮紙,一個圓石磨,甚至像一個蓬頭垢麵的酒徒,那麼灰暗,醜陋,缺乏靈氣。我不知道它的光哪裏去了,也不知它的色哪裏去了?
於是我就告訴自己,到大街去尋找吧。大街當然是開闊的,然而這裏已經讓花花綠綠的電燈占領,而且來往的行人和車輛,依然喧嘩,月亮早就被碾碎,早就被吵破了。
我又告訴自己,到小巷去尋找吧。小巷是幽深的,白天可以看到樹下坐著默然的老人,孩子纏繞其腳,然而夜的小巷有麻將之攤,舞蹈之會,有電子遊戲的聲音和小吃叫賣的聲音,而且乞討的人和夢遊的人在角落裏睜大了眼睛,忽隱忽現,月亮怎麼能在這裏呢?
我又告訴自己,到天橋上去吧。現在已經是深夜,那裏已經沒有人在通過,那裏將很寬暢,然而構成天橋的材料總使落在天橋上的一環月光,散發著一種橡膠的氣味和油漆的氣味,以及鋼鐵的氣味,全然沒有了月的那種清涼與明澈。
於是我就又去了城牆,去了廣場,去了車站,甚至去了剛剛恢複的寺院。我到處在尋找,到處在發現,然而終於沒有看見那銀似的玉似的月亮。
我站在高聳的樓上,俯瞰著這巨大的城市,我問到處充塞了建築,到處隱居著喧鬧,究竟哪裏可讓月亮落腳,哪裏能使月亮安身?甚至月亮運行的夜空,已經讓噪音和塵埃,讓汙濁的氣體和怪誕的光色搞得一片迷蒙。靈光閃閃,神光爍爍的月亮啊,她病了!
right選自1989年7月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朱鴻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