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裏秦川塵土飛揚,
三千萬人民亂吼秦腔。
撈一碗長麵喜氣洋洋,
沒調辣子嘟嘟囔囔。
此民謠流傳甚廣,我不止一次聽到它,也不止一次從報刊的文章讀到它。由於它描繪了我的生養之地,而且我現在仍是斯水斯土的成員,聽到它,看到它,我總是心有所想。然而思之膚淺,得過且過了。
在陝西,往往有人把此民謠當作下酒的菜肴。宴會之間,一經朗誦,便是大笑。它確實有這樣的效果:活躍了氣氛,展示了秦人的一種粗獷和豪壯。這時候,我往往要隨聲附和,因為我視它為自嘲。
然而並不盡然。有的時候,我對宴會之間朗誦它的人竟非常反感,這主要是,其顯示的神情仿佛他是一個局外者,一個譏笑者,一個誣蔑者,或者是一個揪著自己的頭發淩駕於陝西之上的人。總之,以我的經驗,這種人多半虛榮,寡情,俗不可耐,靈魂空空蕩蕩,食量頗大,瞌睡極多。
在陝西之外,此民謠顯然成了一般人了解陝西的經典文本,而且是表達陝西印象的一種精粹語言。一個南京的女生,曾經要考取西安的一所大學,其母親便用此民謠勸阻她,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我曾經向一個廣州青年了解他對西安的看法,在這裏,他做了兩年服裝生意,應該很熟悉了,然而他想了想,終於還是用關中方言朗誦了此民謠。
當然,我是不能苛求一般人的。一般人往往固守一地,難得走南闖北,而且不是曆史學家,不是地理學家,不是旅行家,不是文學家,我不能以文化人的標準要求他們。所以一般人用此民謠,我總是姑妄聽之,不去追究。
今年夏天,我到杭州去開會,由於是突然決定的,我便隻好在車站釣了一張票,它使我一腳踏進了一個南方旅行團之中。他們在西安呆了三天,自然看了秦始皇兵馬俑,看了華清池,看了無字碑和法門寺,還看了大雁塔,自然也看了城牆和鍾樓。我興趣盎然地詢問他們對西安的評價,一個老師沉吟良久,笑了,仍是朗誦了一遍此民謠,而且操關中方言。朗誦完畢,車廂裏的人都樂了,接著,他們詢問我對西安的評價。
他們全然沒有惡意,可這卻仍使我悲哀,還有一點憤慨,甚至感到這樣的遭遇多少刺激了我。實際上並不是我小氣,喜歡護短,別人調謔了我的故鄉,我就急了。我是深知陝西斯水斯土的,我對這片水土的感情愛恨交織。我曾經用了最惡毒最尖銳的話咒罵它的毛病,因為這些毛病拖延著陝西的發展,而且使我不得開心顏,使我不能上青天,使我六畜不蕃息,使我婦女無顏色。但我卻要抗議別人的咒罵,我也不願意別人誤解它,對它的優勢和劣點,我都反對誤解。是的,你是不能誤解它的。
我分析的結果是,此民謠有很多荒謬之處。如果別人用它反映陝西,那麼我將有理由認為其誤解是由此民謠造成的。然而它終究是一首民謠,有節奏,有音韻,短小而形象。微妙的是,它有這樣的效果:調謔的語氣往往能拔高自己,從而使朗誦它的人居高臨下,無形之中產生一種快慰。凡此種種,此民謠得以不脛而走,不翼而飛,像過去的毛主席語錄一樣,似乎全國人民誰都會背它。我的悲哀和憤慨就在這裏。
秦川八百裏,屬於黃土高原的一隅,植被慘淡,好雨稀疏,難免塵土飛揚。然而,塵土不是時時飛揚的,大風起兮,它才飛揚。凡是有一點常識的人,都應該知道,大風起兮這樣的天氣,並不是時時出現的,所以塵土之飛揚,自然不是那麼隨便了。不過,這隻是此民謠的不確切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