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蒼老的額頭,迸裂著無窮無盡的皺紋,望著它們,我總是感到傷心。我多麼希望,能用我的手指,撫平這繃帶折疊似的印痕,用我的淚水,充盈這樹皮爆開般的溝壑。
你的皺紋,簡直就是一塊黃色的大陸,一片廣袤的原野。到處是貧窮,到處是勞作。夏日灼熱的陽光之下,豐腴的樹葉萎縮了,鮮花的芳香蒸融了,但你卻要在酷暑之中割麥、碾場;冬天的一切都鎖在冰雪之中:雞不下蛋,鞋不寬敞,甚至燒在火上的水都不滾燙,可你卻要冒著嚴寒縫衣、補襪;春,要耐心地等待漸漸黃熟的莊稼;秋,要孤寂地消磨連綿的陰雨。
在你廣闊的皺紋之中,坐落著一些破爛的村子,那裏的小巷,沒有樹陰,也沒有蝶影,然而成年累月地刮著風。謠言,是非,以及神鬼等等迷信,在滿是塵土的風中竄來竄去,於是院子的門就總是關著。
牆包圍的地方,永遠落不下一個完整的太陽。這裏生長不了自由,也生長不了快樂。一日之內,兩桶井水,兩柱炊煙,月月如此,年年如此,鍋台下的地麵,已經凹成深深的槽。永遠沉默著,隻是偶爾呼一下家禽,吆一下家畜,或者,在黑暗的角落,輕輕地抽噎。
我默默地走過這皺紋的大地,所到之處,沒有笑容,也沒有笑聲,笑的功能已經消失。我默默地走過這皺紋的大地,所到之處,無不在飄蕩著哀傷的歌聲,無不在傳說著苦難的故事。
在你稠密而深刻的皺紋裏,我發現了你艱難的曆程,看到了你所有美夢與噩夢的破滅。
我多麼想讓淚水充盈這些皺紋,用手指撫平這些皺紋啊,我的母親!
right選自1989年7月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朱鴻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