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塞上,我常常沉默著。我本能地使自己融化於我所處的蒼涼景色,這樣和諧一些。任何語言,都不能完整表達在這裏的感受。隻要我發出聲音,它就變得淺薄,空洞,輕得像透明的天上偶爾飄浮的白雲。大自然是有兩麵性的,它在大陸的東南,展現的是多麼濃鬱的綠、溫柔和美麗,可在大陸的西北,卻裸露著多麼貧乏的黃、冷酷和醜陋。我簡直是置身在無邊無際的荒漠之中,不管是近處的戈壁,還是遠方的山嶺,都是光禿禿赤裸裸的,幾乎沒有草木,仿佛誰把地球解剖了,之後,將那難以愈合的傷疤呈現給你。在陽光下,這沉睡的土地,散發著一種原始的氣息。
一條褐色的蟲子,有著堅硬的肌膚,會突然從什麼地方竄出,閃電似的,跑得遠遠的。它用自己的身體,碰撞著礁石,仿佛兩種金屬在輕輕敲打。這蟲子很像蜥蜴,隻是比蜥蜴迅速,跑的時候,便發出一種響亮的叫聲,孩子一般的興奮。顯然是它的叫聲使我看見了它,因為這蟲子的顏色與它賴以爬行的戈壁沙漠是一樣的顏色。我驚奇的是,這裏竟有這樣的動物。
塞上的天,幾乎沒有雨的種子。太陽很大,中午它照射的是白光,像針芒和刀刃似的,極為耀眼。太陽的白光,彌漫於空中,儼然一種虛無,但落到地麵,卻成了一種實在。我曾經伸著雙手試驗,我感覺太陽的白光沉沉的,竟有一定的重量。
這裏很少樹木,有,也是孤獨的一棵兩棵,是修築鐵道和公路的人所種的。不過,仔細尋找,會發現一種草,蜷曲如女人燙了的頭發,焦黃之極。稀少的草,零亂地夾雜在戈壁的沙漠之中,成了活的化石。黃昏時候,風會在遙遠的山間遊蕩,並會尋死覓活地呼嘯起來,於是,黑暗降臨了,就隻留幾顆星在閃。我以為,塞上的黑暗,是世界上最大最冷的黑暗,也是讓人最恐怖最絕望的黑暗,它太廣闊太濃密了。
塞上的地形和風光,是自然演化的結果,但我卻固執地想像,這是上帝在他憤怒之際創造的。上帝和人一樣,充滿了七情六欲。不過究竟是誰惹惱了上帝,使他在憤怒之中,製作了如此拙劣的地方。這是一件嚴肅的事,可上帝卻沒有在乎。
塞上的人,生活在可以避風的山溝。兩個小孩,愣愣地站在門前,一隻黃狗,在圍著他們轉悠。房屋就那麼幾間,牆,頂,全是泥抹的,而且非常低矮,像一些隨便堆放的盒子。這裏沒有大雨,遂可以不用磚瓦,而低矮則在冬天會暖和一些。遠遠望著,這些黃泥房屋和周圍的黃土山坡,是融在一起的。沒有什麼東西裝飾,隻有掛在廊簷的辣子,紅得耀眼,它直直地垂下一線,非常的美。不曾經插柳,也不曾經植楊,僅僅幾畦耐旱的蔬菜,綠在黃色的世界。夜晚,照明的油燈隻亮一會兒便熄了。太陽出來的時候,他們會開始新的一天。我曾經睡在一家農民的炕上,聽著主人濃重的鼾聲,想,這些人最初是怎麼來到這兒的呢?他們知道其他人的生活麼?他們願意離開此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