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稀釋著,夜像黑色的液體一樣流逝了,人類的建築開始浮出地麵。從宇宙某個角落過來的風,吹進我的窗子,吹著我的思想……
我雕龍的日子,追溯起來,竟是從一個美麗的黃昏開始的,仿佛很遙遠了。那時候,我才是一個少年,少年也會愁。在鄉裏,人有了閑暇,便是下棋、打牌或聊天,連綿的陰雨停息之後,農民走出沉悶的屋子,站在村邊的路上恣肆地交談,甚至完全胡說。總是這樣的,關於長勢,關於收成,關於曹操和劉備,關於女人,其中往往夾雜猥褻的玩笑,總是這樣的。然而,那天在村邊的交談,我不但沒有興趣欣賞,反而覺得乏味和單調,一種孤獨的情緒注滿了我的心,我感到悲哀和憂慮。我悄悄離開樸實善良的長輩和夥伴,回到我的小院。我走進自己的小屋,決然地關了門,淚水就盈在了眼眶,因為我想雕龍,這念頭頻頻出現而往往消失,但在那個黃昏,它卻堅硬如山。我為自己的選擇哭了,我知道它是多麼艱難,多麼深奧,尤其我身居鄉裏,是一個少年,我知道無窮無盡的跋涉將成為我的生活。不過我想成功,成功的夢鼓舞著我,我為這夢而哭。流年似水,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年,我從鄉裏遷徙都市,我的手上長滿老繭,我的青絲萌發了白芒,但我卻依然平凡。然而那個黃昏是清晰的,那個黃昏,天邊飄著一朵斑斕的彩霞。
我將自己關在我的小屋,這一下便區別了我和我的夥伴,我從陋巷經過,鄉裏的人都用奇異的目光瞅我。我對未來是沒有把握的,不敢冒昧地暴露我的作為,不過很希望迅速地有所顯示。我匆忙地雕龍,總是雞叫了才上床,東方既白,我便下地,母親將飯放在窗外我仍在伏案。村子偶爾會有喧嘩,陋巷急促的腳步震動了小屋的門鈴。那是婚嫁的車輛,喪葬的隊伍,屬於村子的熱鬧所在,沒有誰對這些熱鬧不是追趕的,我便是追趕著這些熱鬧長大的。然而,我現在在雕龍,我不看它了,我堅決不,我感到陋巷的腳步悄悄而去。少年朋友會出其不意地跑進我家,他們好奇地窺視小屋,拐彎抹角地試探我,以新的玩樂作著誘惑,希望我能歸隊。那時候,我以為雕龍馬上就要問世,我將在那小小的村子一鳴驚人。我竟有一種偉大之感,我沉默著,狂妄地想像自己,我想讓村子的人知道我是誰。我倒是做了幾個雕龍,並偷偷郵到行市,我留下地點和姓名,等待消息。夜晚,我怎麼也不能入眠,自己惹得自己興奮。我甚至出現幻覺,我看見我的雕龍在村子之外的一個地方供人參觀,而且這消息突然飛入村子,陋巷站滿了人,他們都要看我,尤其是幾個漂亮的姑娘躲在一角,臉染紅暈,目含情韻。然而,這不過是美妙的幻覺而已,我的雕龍是石沉大海了。石沉大海是有浪花的,可它卻連一點水星都沒有。鄉裏的人,看我的目光仍是奇異的,但少年朋友卻漸漸疏遠了。我的小屋夜也安靜,晝也安靜,安靜之中我在勞動。盡管我是少年,然而我體味了雕龍的冷清與孤獨,我感覺它不是輕易會成功的。
我帶著起步的失敗跨入了大學的門。跨入大學之門,我便產生了新的希望。在這裏,撲麵而來的是浪漫之風,文雅之氣,青春與活力包圍了我。我當然是要繼續雕龍的,那夢藏在意識的底層。我欣喜地去上書山,去下學海,我渴望遨遊在廣闊的精神天地。那真是高山和大海,我驚詫得目瞪口呆。在這裏,我漸漸知道人類所走過的坎坷的路,水災淹沒它,火災燒毀它,病災傷害它,兵災掠奪它,官災壓製它,邦災殘殺它,神災愚弄它。蒼穹之下,人類的步履多麼艱難,它的每一曆程,每一階段,都付出了血淚和生命。為使人類生活得美好一些,很多仁人誌士在苦苦探索。孔子四處遊說,摩西走出沙漠,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頓悟,穆罕默德在麥加城裏傳教,康德遙望星空,尼采抱馬痛哭,托爾斯泰倒在車站。接觸接觸這些精神大師,我才發現自己是那樣空洞,粗鄙和渺小。在長長的日子,我很難過。我躺在宿舍靜靜思考,我不去上課,不想吃飯,我睡得一塌糊塗。我沮喪之極,我忽然覺得雕龍不僅僅需要激情和衝動,我瞪著懷疑的眼睛望著自己。窗外是嬉鬧之聲,校園流動著俊美的背影,生活是可以輕鬆的,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沉重,為什麼非這樣不可?讓我走出那個夢,挎著書包在林陰路上溜達吧!拿著書本在草坪吟詠吧!學著跳舞吧,試著戀愛吧!卸下擔子,便可以輕鬆。輕鬆的生活難道不是生活?難道不是好的生活?實際上這樣的懷疑久久存在,在很長一個時間,如果我累了,那麼我就這樣懷疑並質問自己。
然而我仍不能割舍。在大學的一角,設立了病區,一個學生可以擁有一間宿舍,我便曲線搬遷而來。這裏的人麵黃肌瘦,精氣神弱,夕陽照在樹林的時候,他們便坐在椅子上看書。其他學生是回避這裏的,他們害怕毒菌的傳染,可我卻發現了這裏的僻靜。失眠已經纏上了我,病區的沉寂宜於我的睡眠。我有了這樣特別的環境,便開始了新的雕龍。那時候,我抱著什麼態度呢?我是獨往獨來的,對於班級事務,我應該參加的,我便盡心參加,其餘時間,我便縱情雕龍。我變得寡言寡語,仿佛胸有成竹,既準備長期努力,又渴望近期見效。我宿舍的燈總是最後一個熄滅,最早一個開亮。我困倦了,就用手按摩著腦頂,它能解除疲勞,但它卻抖落了頭發,我的頭發常常雨似的掉在桌子上。我的衣服,爛的總是袖子,桌子千次百次地摩擦它。遺憾我依然製作不好雕龍,自己否定自己,製作了便將它收藏起來,於是日子久了,我宿舍的雕龍就越來越多。終於有同學發現了我的秘密,在教室,他們看我的目光是直的,眼睛擠成一線,神態若有所思,然而不詢不問。偶爾,一個同學在昏暗的樓道詢問了幾句,詢問之後就走了,樓道除了我的眼睛在眨,一片寂靜。關於其他人的消息,一會兒一個,一會兒一個:誰是學習雷鋒的標兵啦,誰的考試第一啦,誰發表了論文啦,誰當了演唱的歌星啦。不過我什麼都沒有,依然在那個角落沉默,我的周圍是麵黃肌瘦的學生,夕陽照在樹林的時候,他們便默默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