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萬裏孤行(3 / 3)

我不打牌,不打麻將,對跳舞心不在焉,對官場敬而遠之,我成年累月地將自己關在屋子,思考,製作,全心全意地製作。我的屋子麵向大街,汽車駛過發出的聲音像垃圾一樣飛向四壁,塵埃籠罩著房頂。我的桌子流動著縫隙,我的燈光閃爍,在燃燒著汙染的空氣。有人偶爾會推門進來,進來的隻是一張臉,一張臉或陰鬱或怪異地匆匆一閃便縮退而出,臉縮退而出我便接著勞動。我夜以繼日地勞動。

我天天要進出的大門是巍峨之大門,在那裏,閑暇的人或者聊天,或者下棋,或者逗弄孩子。我經過大門的時候,他們便會安靜下來,一瞬之間沒有聲息,唯牙牙學語的孩子忘情喧鬧。我知道他們是在注意我。注意我有什麼?然而沉默的氣氛,讓我感到是那樣寂寞,是那樣的寂寞。看大門的師傅倒是古道熱腸,認為我忙,賣菜的來了,便喊我買菜,賣蛋的來了,便讓我買蛋。我經過大門的時候,他們安靜地立在石桌旁邊。他們的神情對我過於鄭重,過於嚴肅。這樣的神情,讓我感到是那樣寂寞,是那樣的寂寞。春節就要到了,世間的人都要團聚,我當然要回家看望父母的。當我從屋子出來,小巷已經人跡渺渺。當我從小巷出來,大街已經人跡渺渺。你在除夕的黃昏趕過路麼?路上總是有人的,烈日下,暴雨中,黎明和黑夜,路上都會有人的。然而,你在除夕的黃昏趕過路麼?除夕的黃昏,隻有遠方的零星的爆竹在響。除夕的黃昏,城鄉之間的路上是沒有人的。然而多少次,多少次,我是在除夕的黃昏趕路。我想在天黑之前回家,除夕的黃昏,父母總是焦急地等我團聚。

當然,我雕龍的製作漸漸得心而應手,將它們郵到各地的行市,行市是滿意的,但我的雕龍卻缺少巨大的反響。我知道自己沒有免俗,願意自己的雕龍在世間熱熱鬧鬧,我甚至將自己的雕龍放在社會焦點的場所,然而,得寵的不是我的雕龍。我悄悄地捧它們回家,將我的雕龍放在櫥櫃。我是愛它們的,我的雕龍沒有一件不融進了我在世間的體驗。作為人類的成員,我艱難地生存在同胞之中。作為人類的成員,我用自己憂鬱的眼睛注視著其他成員,而且設法將我的目光投向曆史,投向各民族、各地域、各時代的生活。當然,我首先是望著周圍的人,我在發現他們是怎樣對待自己的生存狀態,我特別敏感人的痛苦,我經常思考人的痛苦的原因。我想,蒼穹之下的人類,能夠生活在一起,就是人類的緣分。人類依賴同一土地,同一空氣,同一森林,同一流水,同一陽光,當然人類應該愛惜它們,珍視它們。因為人類要依賴它們,便要進行交往,交往的基礎應該是誠實,沒有人類成員之間的誠實品質,人類的生活便會混亂。然而事實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交往摻入了虛假,虛假導致了敵意,敵意產生了對抗與鬥爭。鬥爭天天都在進行,個人與個人鬥爭,集團與集團鬥爭,教派與教派鬥爭,民族與民族鬥爭,國家與國家鬥爭。深入思考,我會發現人類所走過的路確實充滿了廝殺,它給各時代各地域的成員都留下了創傷,它把隔膜與戒備久久地留在人類的眼睛。我感到,人類的生活,快樂如小溪,苦難如海洋。我經常詢問自己,人類應該如何互相尊重,和睦相處?人類怎麼才能減少或避免成員之間的鬥爭?我用這樣的思考,塑我雕龍的形態,造我雕龍的境界,運我雕龍的刀法,繪我雕龍的色彩。然而我沒有成功,我遺憾自己播下的是山脈,收獲的是沙粒。

思考那些問題,有時候,我整夜整夜醒著,有時候,我整天整天睡著。製作那些雕龍,很多清晨,拉開窗簾,我發現城市的人還未起床;很多夜晚,推開窗扇,我發現城市的人早就酣眠。我已經吞下了千千萬萬的日子,我生出了密密麻麻的皺紋,如果把我的皺紋一根一根地連接起來,那麼它們將比我的年齡長,甚至比人類的進程長。我撫摩著密密麻麻的皺紋,仿佛閱讀一部創世史,一部編年史。

我知道,我將永遠不會放棄雕龍,我也感覺,我可能永遠沉默。不過我仍要走下去,走下去,這是生命的需要,隻能是我的需要。流年似水,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年,風吹著我墳頭的青草,墓碑鐫刻著我的傷感。這樣想的時候,我的心跳得那樣寂寞,是那樣的寂寞。當寂寞如霧,打濕了太陽和月亮的時候,當寂寞的霧滲透季節與季節縫隙的時候,我便帶著地圖,書籍,帶著小小的傘,萬裏孤行。我累了,就歇息在孔子的教館,屈原的江邊,歇息在司馬遷的梁山之巔,杜甫的少陵原,歇息在曹雪芹的石頭上,魯迅的秋夜裏,或者,我就傾聽貝多芬的聲音,呼吸羅曼·羅蘭的氣息,也想像馬克思的足跡。我的路已經走了很久,我的路仍有很多。我會義無反顧地製作自己的雕龍,成功與不成功已經無所謂,收獲與不收獲已經無所謂,不過我確實渴望眾多的人看看我的雕龍。流年似水,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年,天下熙熙,天下攘攘,人類匆匆地行走在自己的故鄉。流年似水,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年,歲月風幹了我的雙眼,我忽然發現陽光穿過了雲層,古老的天空,飛來了和平鴿,和平鴿噙的是橄欖枝。流年似水,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年!

right選自1997年3月陝西人民出版社《藥叫黃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