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背影(1 / 2)

我是臘月回到故鄉的,我的心情並不好,而且父親病了。最近幾年的風風雨雨,已經使我變得憂鬱、疲倦、暴躁。我知道這樣下去是危險的,所以我常常尋找變換心情的辦法,回到我的故鄉,就是其中之一。故鄉永遠都是溫熱的,它無論如何不會拒絕失落的人,它始終接納自己的遊子,不管你多麼倒黴,不管你怎樣破敗,隻要回到故鄉,你就可以獲得安慰,這是我的經驗。然而,一望無際的冰雪,竟像包紮創傷的紗布一樣纏裹了少陵原,遠山及天與地的界線,完全消融在彌漫的白霧和遊動的寒風之中了,如果不是零亂的房頂及黑色的樹梢為我提示,那麼我可能錯過自己的村子。我驚異馱著黃昏的村子是如此寂靜,如此沉默,既沒有孩子的喧鬧,也沒有走狗的咬叫,仿佛人都離開了村子似的。果然是出了事情,但躺在床上的父親卻搖著抖動的手,不要我過問。

實際上我少年時候的同學,在我沒有回家之前,已經來我家幾次了,他們知道我在西安舞筆弄墨,浪了一些名聲,希望我不平則鳴。不過母親以我人在單位為由而順水推舟拒絕了,這使她為之安然,並暗暗盼我這些日子不要回家為好。母親老了,她的愛子之心壓倒了她的正義之感。她已經不能為我提心吊膽,隻盼我順利和安穩,避免一切坎坷。然而我的那些同學,不知道真情,從而沒有作罷,他們在商量要打電話或發電報給我。我恰恰在這個時候回到了故鄉。

村子所發生的事情是這樣的:一個小學教師,很會授課,為眾多的家長所喜歡,然而他曾經批評了村長的兒子,這兒子常常揪拔前排一個女生的發辮,村長以為這損害了他的尊嚴,遂嫉恨於他。教師是不計較這些的,寒假家訪,他照例到村長的家去了,但恰恰村長的錢丟了一千元,他就賴這教師偷了,雙方爭吵起來,隨之,村長報告鄉政府治安人員。這些治安人員當然認識村長,其皂白不分,青紅不辨,首先將年輕的教師捆綁起來盤問。他確實是沒有偷的,他如何可以承認!於是治安人員就將他丟在夜晚的冰雪之中,讓其反省,而他們則圍著爐子烤火、喝茶。時間一長,刺骨的風寒實在不堪忍受,教師就在窗外呼喊起來,他們樂得哈哈一笑,把教師拉回屋內,將他的臀部對著爐子,名曰讓他暖和暖和。不久,他的褲子燒爛了,肌肉也燒爛了,他疼得連連慘叫,遂昏迷過去。教師像放了炮的輪胎僵硬似的在那裏,沒有一點動靜,這情景才使治安人員緊張起來。他們解開繩子,將這教師放到通往村子的路上,希望他醒來之後回去而完結。不過他已經有傷有病,不能走動,是村子的一個老漢發現了他,於是斯事情就宣揚出去了。

當然這是不能答應的,他們不但譴責村長,而且質問鄉政府,但鄉政府表麵上允諾處理那些治安人員,實際上卻得過且過,最後竟為了推脫責任,讓全部人馬都借故離開單位,隻留一個看門的人。焦急和憤怒已經扭曲了古老的村子,在凜冽的寒氣和生硬的冷風之中,各條巷子,各家門口,都圍聚著議論的農民。他們想了很多辦法,其中之一,就是要我幫助他們,將這件事情的經過載於報紙,讓社會關注,讓領導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