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過去的書信裝在一個簡陋的抽屜裏,生活忙亂,很多書信,我隻是匆匆瀏覽一遍,應該辦理的事情,當然是辦理了,不過沒有仔細體味這些書信。過去的書信,就這麼混雜在剪報、病曆和筆記之間,隨著我流逝的日子,停滯在過去的位置。我是在非常苦澀和孤寂的夜晚讀這些書信的,讀它,其實並不是為了尋找失去的歲月,我完全是出於無奈。那夜晚我沒有心境做任何事情,不想看書,不想寫作,不想看電視,不想聽音樂,我隻能用清理抽屜的方法消磨那個夜晚。到了要以清理故物而消磨時間的地步,那個夜晚當然是夠艱難,夠沉重了。
但過去的書信卻將我帶進了一個溫馨的領域,這個領域純粹是由友誼組成的,到處是問候,祝願和鼓勵,到處是囑咐,牽掛和忠告,這些聲音來自四麵八方,真誠無私,善良無邪。當時的生活雜七雜八,我首先考慮的是所謂具體的事情,重要的事情,緊急的事情,這些事情多半關係著世間的功名和利祿,於是我就不知不覺地忽略了這些書信,機械地將它們放在我的抽屜。生活水似的過去了,可能夠慰藉我心靈的,卻竟是這些書信。在這苦澀而孤寂的夜晚,我不知道自己曾經孜孜以求的那些功名哪裏去了?那些利祿用處何在?這些書信出自虔誠的讀者之手,出自靦腆的少女之手,出自老師之手,同學之手,出自如此之近的身邊,出自如此之遠的海外。非常遺憾,其中一些人的書信僅僅通了一次就中斷了,很多人的書信是通了幾次中斷的,隻有極少的朋友的書信保持到今天。不過,我一律感激他們,並向他們祝福。在這春夏之交的夜晚,我坐在燈下讀著這些書信,幸福和傷感的淚水汩汩而下。幸福的是,我竟得到了如此眾多的人的愛護,傷感的是,這些人之中的很多,已經沒有書信給我了,我不知道他們生活得怎樣?不知道生活給他們了幾多歡樂,幾多辛酸?這些書信啟示我,人的一生,也許在最後並不是要計算他占據的財富和官位怎樣,也許他要計算自己在世間究竟給予了多少愛和得到了多少愛。
在置於我抽屜的書信之中,一封是大學一個女生給我的,她畢業分回了遙遠的伊犁。五年之後,她得到一個機會在北京進修,其書信便是由北京寄給我的。她告訴我,這些年她心情不好,身體也不好,如果我有機會,那麼希望我到北京去一趟。她詳細地畫了乘車路線,告訴了她的樓號和房號,以及學習休息時間。我們是相互喜歡的同學,感情純正似金。然而,我當時忙著那些可惡的工作,竟沒有抽出時間前往北京。她結束了北京的進修,要經過西安而重返伊犁,她本來打算在這裏見見我,不過當時正是風波之後,世間那麼緊張,她便在車站徘徊了一會兒,走了。她發自伊犁的書信,才使我知道了這些事情,遺憾的是,那些日子我恰處難關,竟沒有書信給她,所以,我讀的便是她最後的書信。現在,我很想告訴她我此時此刻的心情,很想讓她知道我是惦念她的,然而,我不清楚她今天的地址——她已經離開新疆了。
right選自1997年3月陝西人民出版社《藥叫黃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