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學王凡,現在是一個特級教師了,很多人都讚賞他,但在十年之前,他卻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人。他從榆林考入陝西師範大學,鄂爾多斯的陽光,給他的臉腮塗抹著蘋果似的紅光,荒涼的高原的風,吹得他土豆似的鬱鬱寡歡。他的學習是刻苦的,我天天看見他挎著一個揉皺的黃色布包,從宿舍到教室,從教室到食堂。他的生活,是名副其實的三點一線。他永遠呆在教室的一個角落讀書,從來沒有高聲笑語,班上的一切娛樂活動,他都不去參加。他的褲子打著補丁,腳穿的是姐姐做的黑色布鞋。
請不要為校園的學子打著補丁而奇怪。那時候,社會剛剛從饑饉的歲月脫身,不過那時候整個社會充滿了一種清正之氣,隻要將校徽戴在胸前,就能贏得尊敬、羨慕,就會感到自豪、驕傲。其原因是,知識和才能是社會崇尚的主流。然而,請勿認為我們隻知道學習,是一群呆子,實際上我們是懂得瀟灑的。在所有雲集青春的領地,都有瀟灑,這是生命的規律。對此,就連一個鼻尖滲著油光的肥胖的廚師都清楚,他曾經這樣喟歎:戲坊文坊,做愛的地方。那個快樂的老頭無疑是誇張了我們的浪漫,不過我確實曾經穿著用一元五角人民幣購買的舊軍服追求過校園的姑娘,而且,我發現幾乎所有的男生都蠢蠢欲動,但王凡卻無所作為,我將這歸於他的自卑和膽怯。
實際上我錯了,王凡有一個願望,他想在大學期間到北京去一趟,看看首都的樣子,身臨其境地感覺一下故宮,感覺一下廣場,他擔心畢業之後,分配於榆林某所中學從教而難找機會了。然而他沒有錢,父親、母親和姐姐生活在貧瘠的山川,經濟是薄弱的。四年大學,他統共從家裏拿到八十元人民幣,總是在開學之前,母親督促父親,父親才遲疑地用粗硬而年邁的手,將十元人民幣放到他的包裹旁邊。王凡知道,這錢是從賣雞賣豬的收入分割下來的。不清楚它經過了怎樣一種渠道流通到一個老農民的手心,遲疑之後,這個老農民才用善良的手指遞給了一個大學生。校園美妙的雨聲書聲,遮掩了王凡的身影。沒有多少同學知道他的境況,他將自己的窘迫深埋在心中,然而,窘迫的心中萌生了一個願望,對於一個從閉塞的黃土高原出來的十八歲的男生,這個願望的實現使他既感幸福又覺艱難。他便抑製了別的一種憧憬,他隻想看看北京,遺憾自己沒有錢。
如果是在今天,那麼他隨便打幾天工就可以籌得北京之行的費用,不過那是在十年之前,社會並沒有這樣的風尚,對他,唯一的辦法便是節儉。王凡真誠感謝班上那些幹部,他們一直將貧寒補助給他,一年一次,一次八元,而他則像拆卸精密儀器似的零花這些錢,以免日子的阻滯。問題是這不足以促成他北京之行,他的有效舉動是隻吃鹹菜,一角錢人民幣一份的鹹菜,他吃了早晨吃下午,吃了下午吃晚上。他的理論是,在家鄉,好的生活不過如此,他為什麼不能這樣!冬天,成堆成堆的白菜放在食堂周圍,饑餓難忍之際,他會偷偷撕下幾片葉子在宿舍煮熟,調上烈火一樣紅豔的辣子,調上鹽和醋,便是一餐美味,這當然是偶爾為之。那時候,我們的夥食是由國家供應的,一月十七元五角人民幣的菜券和三十斤的糧券,生活委員從夥食管理處領回便發給同學。王凡拿到之後,悄悄抽出五元人民幣的菜券作一月之用,其中三元購買鹹菜,二元左右在假日改善生活,餘下的十二元五角人民幣的菜券收藏在他的棗木箱子,放假之前,將其兌換為錢,他這樣積攢了三年。到了最後一個暑假,他手頭有了三百六十八元人民幣,並終於在1982年6月28日那天購買了一張從西安通往北京的車票。他拿著車票,興奮地回到校園的時候,宿舍的同學都靜靜地等著他,而且要推遲歸期,將他送走才離校。隻有他們知道,王凡為了一個願望的實現是多麼艱難。
尤其可貴的是,宿舍的同學將這個秘密一直保守到現在。王凡是自尊的,他們害怕泄露了秘密,王凡的心受到意外的挫傷。倘若不是春天一個同學的聚會,那麼我將永遠蒙在鼓裏,不過我知道了這個故事,我便難以沉默。讓我麵對崇拜金子的浪潮,麵對日夜蔓延的浮華和虛榮,悄悄吟唱一聲吧!
right選自1997年3月陝西人民出版社《藥叫黃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