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秦始皇太殘酷,太專斷,在他的天下,人民仿佛囚犯,生活就是服役。秦朝是以秦始皇的威嚴達到穩定的,秦始皇死了,秦朝便搖晃起來。李斯和趙高很清楚這些,他們用車拉著秦始皇的屍體回到鹹陽,發喪之際,秦始皇已經腐爛。李斯和趙高可憐地以魚腥混淆人臭,然而人臭了就是人臭了,秦始皇身體的腐爛氣味,在渭水兩岸蒸發,誰都能感覺,特別是關中的狗號叫起來,狗向著鹹陽宮狂吠。數年之後,農民起義反抗秦朝,他們都向關中進攻。劉邦接受了秦子嬰的投降,但項羽卻殺了他,並燒了鹹陽宮。那時候,關中一片驚慌。農民憎恨秦朝,恐懼秦朝,當然希望推翻秦朝,不過不知道從南方過來的這些起義軍隊究竟如何。1992年夏天的一個黃昏,我在渭水橋頭望著鹹陽。小小的古都,滿是高樓和綠樹,人匆匆地穿過夕陽,為生活奔波,他們有聲而顯得沉默,沉默而顯得有聲。
我以為,公元前六世紀到公元前三世紀這個階段,是人類的關鍵的時刻,在地球的幾個地方,都產生了偉大的智者。這些人的思想現在依然影響著人類,這些智者的思想,是為人類擺脫痛苦尋找出路,它們是滋潤人類精神最早的源泉和最久的源泉。在中國,孔子想像著那個在鎬京辛勤操勞的周公,為克己複禮四處遊說,他諄諄告誡人類,要相互熱愛;老子低調進入關中,作慎重考慮之後,指出人類要清靜無為,小國寡民;孫子向人類宣傳鬥爭的藝術,他的核心觀點是攻其不備,出其不意。在希臘,蘇格拉底經常在街頭表示自己的看法,他強調,人類首先是認識自己,美德即知識,可官方卻認為他在宣傳異端,並以毒害青年為名,判他死刑;柏拉圖,蘇格拉底的學生,指出理念的重要和神秘,指出理念是永恒和獨立的,善的理念,是一切知識和一切存在的根本;亞裏士多德,柏拉圖的學生,他的貢獻在於為形式邏輯做了奠基,而且研究了辯證思維的基本形式。在希臘文明輝煌之際,出現了亞曆山大大帝,他用武力征服了很多地方,從印度河到尼羅河的遼闊地區,都並入了希臘版圖,可惜他染了瘧疾,三十二歲便死了。由於他的帝國沒有統一的經濟基礎,希臘隨之土崩瓦解,但那些文明的碎片,卻散落在各地,並閃著光芒。在印度,釋迦牟尼經過苦苦探求,終於在一棵菩提樹下頓悟,他指出,欲望是一切邪惡的根源,放棄欲望,便能獲得滿足和寧靜。在這數百年,人類的智者思索了眾多深刻的問題,這是為什麼,仍是一個謎,關鍵是,對這些問題,人類現在依然沒有解決。1992年,我出入在關中的城市,鄉鎮,村莊,山川和田野,我反複詢問自己應該如何生活,我的詢問激蕩著關中,但關中卻沒有回聲。
周原在關中西部,其依岐山,顯得遼闊而富於氣勢。周人沿渭水遷徙,定居這裏,壯大之後,從這裏出發,到京鎬去發展。公元前1027年,周武王繼承周文王遺誌,率兵伐紂,取得勝利。周朝製造的青銅器,形狀奇崛,色調陰森,象征著周人對天命的敬畏,對奴隸的欺壓,禮隻是貴族與貴族交往的一種行為規範。周朝幾個世紀,在哲學、藝術、技術、農業和貿易方麵,都豐富了中國的文明。周朝的衰落,是由周幽王為一個美女而戲弄諸侯引起的,不過實際上它衰落的原因在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緊張了。周朝的結束是漸緩的,這個過程,便是新的社會形態孕育的過程。新的社會形態,總是從舊的社會形態裏麵產生,從產生到完成,往往需要很長的時間,而且舊中有新,新中有舊,新舊會並存很長的時間,人在其中,隻朦朧地感受到生活對自己的推拉,新的生活在推,舊的生活在拉,當新的社會形態矗立世間的時候,當舊的社會形態在世間殆盡的時候,幾代人已經消失了。1992年夏天的一個黃昏,我在周原眺望。男人悠閑地給玉米施肥,女人懶散地帶著孩子溜達,炊煙嫋嫋染著村子,天空一片湛藍,隻有一帶晚霞是赤紅的。都市的嘈雜和喧囂,早就磨鈍了我的靈魂,我感到周原的寧靜對我簡直是一種治療。然而,寧靜之中顯然蘊含著棄遺的悲涼。雞在草中啄食,暮靄催促著樹上的麻雀,恰恰是這樣的情景,才使我感到詫異,在周原,我感到的生活氣息仿佛不是二十世紀的氣息。
大約周人在渭水一帶遊移之際,猶太人正受埃及法老的奴役,幸虧出現了偉大的摩西,他率領猶太人逃出埃及。在西奈山上,摩西要求猶太人信奉唯一的神——上帝,而且,就是對上帝的崇拜、敬畏和感激,使猶太人團結起來,克服著阻礙他們發展的艱難。猶太人屬於希伯來人,這些神秘的人的故鄉究竟在哪裏,仍是一個謎,不過他們確實在底格裏斯河與幼發拉底河流域呆過。公元前四千年,這片土地就有了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它是由蘇美爾人創立的。埃及人在尼羅河流域創立的文明,屬於世間非常古老的文明,六千年之前,他們便崇拜太陽神了,雄偉的金字塔,是他們永恒的象征。印度文明,發端於公元前三千年,它的分布是廣闊的,沿著印度河向阿拉伯海伸展。它屬於一種城市文明,貿易很是發達。當時印度人已經有堅固的住宅,美妙的浴室。希臘文明的產生盡管晚了一些,但它的影響卻是深刻的,雪萊曾經激動地說:我們全是希臘人的,我們的法律,我們的文學,我們的宗教,我們的藝術,根源都在希臘。半坡人處於母係氏族社會,他們大約生活在六千年之前,其陶器是極具意味的。藍田人,是一百萬年之前的一種直立人,在秦嶺北麓的公王嶺,我看到了藍田人曾經使用的石器。1992年,我企圖以關中為線索,將藍田人、半坡人和周人貫穿起來,這種思考,讓我非常興奮,尤其使我興奮的是,我以生活在關中的中國人對照遙遠的其他民族,我體驗了一種心靈的張力和跨度。
1992年,我走遍了關中。我在十三個王朝留下的帝陵之間穿行,沿著渭水上下追溯,登了太白和華嶽。到武關,必須翻越秦嶺,我坐的汽車在麻街突然發生故障,一股焦糊氣息濃烈嗆人,司機疾呼下車,乘客驚慌地擁在門口,你推我搡,而我則越軌思維從窗子跳出,雙腳剛剛落地,汽油就燃了起來,竟將九人燒傷。在蕭關,是沒有食堂的,我餓了,隻能到農家去找飯,農家幾乎都有狗,狗個個高大,凶猛,狗撲過來的時候,我便用提包防衛,我左右掄著提包,以防狗將我撲倒。禮泉的塵土不是黃色而是白色,我坐著農民的三輪車勘察李世民的陪葬之墓,那裏的塵土將我的頭發、眉毛、臉腮和衣褲全染成白色,我仿佛是從磨坊出來似的,可憎的是這個青年農民將我甩在荒山,暮色之中,他詭詐我的錢。這一年,我人生的運勢降到了零點,我知道,那是運勢連續遞減的結果。我在樓觀台所抽的簽竟是下下,是那個簽蹦到我麵前的。瘦朗的道士為我解釋的時候,聲音冷靜,目光疑惑。我站在雪中,任憑那疑惑的目光望著我,然而我鎮定自若。我想,我已經處在低穀了,接著走,不管走到哪裏,我的方向都是走出低穀的方向。樓觀台的道士給了我一張黃紙,那便是我所抽的簽的內容,我在黃紙的背麵寫道:人應將成敗、貧富、生死置之度外而生活,並悠然地接受天所降臨的禍福。
這一年,我帶著我對世間的背叛和世間對我的背叛走遍了關中。西安,當然是我謀生和棲身的地方,不過我在這裏沒有感覺多少溫暖,甚至我沒有得到真實的理解。口頭的理解那隻是敷衍我。理解我,就請給我以扶助。1992年,那是眾多的艱難淤積的日子,我需要扶助,然而沒有人扶助我,甚至連朋友也沒有扶助我。這一年,我在西安呆得很少,我隻是偶爾從西安某個房屋的窗口眺望關中。這是一片真正古老的土地,藍田人走了,半坡人走了,周人、秦人、漢人、唐人,都走了。唐人離開這裏之後,關中就沒有恢複它的生機,它的資源、位置及其種種經濟和文化因素,使它不能勝任國都的責任,它擔當不起了。唐朝所出現的繁榮,使一個民族的文明達到高峰,它竭盡了這裏的精華,關中衰弱之極,疲倦之極,這裏的草木和莊稼,都是在掙紮著生長。終南仍是青的,它的泉依然在湧,不過我感覺它們都不是原始意義的仙山與活水了。1992年,我從春天進入冬天,我最後是向宇宙之神請求,盼神給關中灌入新的力和孕育新的人。我在關中清冽的夜空下麵祈禱!
right選自1997年3月陝西人民出版社《藥叫黃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