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塔在慈恩寺，修造它是為了保存佛經。李治紀念母親建了慈恩寺，而玄奘主持慈恩寺則修造了大雁塔。玄奘把取自印度的佛經藏在這裏，精心翻譯，耐心傳授，相信它會普度眾生。我能登上大雁塔的時候，這些典籍已經從幽暗的洞孔散失了，慈恩寺熙熙攘攘，客比僧多，佛在微笑。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孤立的，隻有大雁塔。
我分析大雁塔是這樣修造的：青磚從方正的基礎一邊向上砌一邊向裏縮，於是大雁塔就漸漸離開地麵，升到天空，在七層封了頂。從哪個方向觀察它，它都是一個巨大的錐體，我仰頭才能看到它的頂。經受了歲月的摧殘，經受了在它周圍發生的地震和雷擊，大雁塔依然完好，我把這歸於神靈的庇護。
大雁塔超拔天地，給人提供了一個俯視世界的基點。在白天，它的所有拱門都有人憑欄眺望，尤其是七層。七層最高，最高麵積就最小，可麵積最小人卻最多，所以七層往往又擁擠又嘈雜，我總感到它像一處鬧市。
不過秋天的一次，這裏忽然隻剩下我了，一瞬之間，身邊便沒有了一個人。昏黃的燈光，漂染著它橢圓的頂蓋。風在盤旋，時而會有細細的一股從拱門之縫衝擊進來，其聲尖銳如針，其形流利似光，一閃而過，無影無蹤。大雁塔空空蕩蕩，安寂得讓我發怵。
這時候來了一個人，他身體高大，臉有塞上風塵，眼含英雄氣概，在這邊一看，在那邊一看，低頭沉思，舉首吟誦。我驚詫他穿著袍服，仔細辨認，才發現他是唐朝詩人岑參，遂過去拜見先生。
岑參說：“世界大大改變了！朱鴻先生，你比我年輕一千二百四十五歲，一定知道這裏的新鮮事物。”我介紹說：“那白茫茫密麻麻的高樓大廈就是這個城市，可惜，它已經不是皇都了。跑在水泥路上的是汽車，汽車跑得快，但汽車多了卻堵塞，於是人就修了立交橋。那是和平門，那是火車站，安裝在高樓大廈上的是雷達接收器，電視接收線，有了它們，遠方發生的事情，這裏也立即可以知道。轟鳴而響的是飛機，遺憾煙霧把它擋住了。”岑參說：“煙霧壓城！過去不是這樣啊。那時候我登上大雁塔，天高雲淡，可聞笛聲，風清氣爽，不見陰影。灞橋欄外，十裏長亭，五陵原上，萬古青。南聳秦嶺，森林蔥蘢，北橫渭水，夕陽滅明。偶爾是：麗人笑語行馳道，候鳥蒼涼出關中。”我說：“那是偉大的風景，可惜我晚輩不能在大雁塔享用了。大雁塔周圍，是人類故園，這裏的土地、樹木、空氣和水，一直為人類所使用，千年萬年過去了，它已經疲倦。最近幾十年一百年，工業和貿易進入這裏，它提高了人類的生存質量。然而，人類的欲望沒有止境，為了追求利潤，人類依靠科學技術大規模加速度地消耗自然的資源。問題是，自然往往會報複人類，而且資源有限，從而生態失衡，氣候反常。這一帶，由於幹旱，繞流城市的八水竟斷的斷，減的減。煤氣、油氣洶洶進入天空，環境汙染，天空仿佛扣著灰色的蓋子。岑參先生，現在地球上出現了很多的城市，城市就是鋼筋和水泥。城市蠶食地球，壓迫地球，使地球呼吸不通，血脈不暢。我常常疑惑，人類在進行創造時候所產生的破壞，會不會闖下大禍，甚至自掘墳墓。沒有誰能消滅人類，於是人類就自己消滅自己，是這樣麼？我認為，人類對環境的損害，對生態的破壞，簡直是原罪之後的新罪！”岑參說：“也許你過慮了！我這樣想，人類之所以能挺立天地，在於它有智慧，有理性，人類在進步過程所出現的問題，人類都會解決的。你讚成我的看法麼？”
這時候，腳步雜亂，木梯震響，一群學生來到大雁塔。岑參與我便騰出拱門，讓他們眺望。這些孩子指點江山，聲音快樂而清亮。
right選自1998年1月太白文藝出版社《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