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漢水之源(1 / 2)

1994年10月8日,陝西一群作家,經過陳倉,翻越秦嶺棧道,到漢中去進行了一次關於文學的討論,我應邀參加了。我開始並沒有打算認真參加,我隻是抱著放鬆遊玩的態度到漢中去的。在世間,踏著跋涉的步子,我很疲倦了。我到那裏去,不過是要透透氣而已。

漢中是漢水蕩平的一個盆地,它的周圍都是山。二千二百年之前,項羽縱火燒了鹹陽,將劉邦分封漢中為王。離開鹹陽的時候,劉邦的心情是沮喪的,他知道漢中很是荒蕪,項羽盼他閉塞而死。然而出於天意和人願,僅僅四個月,劉邦就殺了回來,而且終於做了皇帝。作家所走的路線,恰恰是劉邦進攻關中的路線。寂寞的碎石和細沙,似乎依然印著劉邦及其將士的足跡。時在秋天,陽光所到之處,呈現一片頹廢的黃色。晚霞映照著田野,遠遠而望,農民與夕煙都在那裏沉默。漢中已經是一個秀麗的城市了,梧桐和梧桐之間,滿是高樓大廈。風吹響了銅片似的葉子,不管是走在白霧裏還是走在燈影裏,不管是登上拜將台還是登上望江樓,我都感到曆史的神秘與包容。

在漢中,難免常常想到劉邦,並由劉邦想到他對酈食其的態度。酈食其是讀書人,獲悉劉邦是抗秦的首領之一,在招賢納才,遂希望做劉邦的謀臣。豈不知劉邦是這樣一種人:他看見讀書人的服飾就反感,他一點都不喜歡讀書人。盡管酈食其一番表演之後得到了劉邦的信任,為劉邦平定天下做了很多事情,但劉邦不喜歡讀書人的性格卻沒有改變。作家肯定在讀書人之列,作家不但有讀書人的共性,而且有超出讀書人共性的鮮明的個性。劉邦會不會喜歡作家?我推測,他可能不會,隻是這難以證明了,因為沒有在作家向他的天下表示意見之際,他就死了。二千二百年之後,一群作家到了他為王的漢中,如果有靈,那麼他將作何考慮?

作家是獨立思考的人,他憑借感覺、經驗和知識思考,他尤其憑借良知思考,而且他情不自禁,要把自己的思考表達出來。作家所表達的,倘若帶著他的心血,那麼不管他運用任何文體,究其本質,他寫作的,都是詩。詩由憤怒而出,看到公正湮沒了,就要憤怒;詩由憂患而出,看到痛苦滋生著,就要憂患。作家是人類最敏感最幹淨的器官,世間的一切善惡,他都能覺察,並能將其昭示世間。作家並沒有擾亂世間的企圖,不過由於作家常常要挑剔世間的病疾,他便可能惹執政者不悅,甚至使他與執政者產生衝突。墮落的作家當然會受到執政者的寵愛,宋之問為武則天歌功頌德便獲其喜歡,然而他蛻化了,是敗類。作家對世間的病疾的發現,出於自己的天性,這種天性出於對美的渴望。世間的美是相對的,不過作家往往擴大了美,他總是用理想映照生活。這對人類當然有益,它使世間趨向於美,而且它抵抗著一種企圖使世間變醜的邪惡。問題在於,這種理想的追求,顯出了世間的矛盾,執政者是不高興的,尤其不允許將其醜暴露於光天化日。誰要做,做得過分,誰就遭殃。蘇軾、關漢卿、雪萊、車爾尼雪夫斯基、魯迅,都是受過執政者打擊的作家。他們當然是真正的作家,凡屬於人類的成員,都應該向他們表示敬意。文學事業,是一種獻身的事業,優秀的作家,都是準備獻身的。披著作家的外衣,打著作家的旗號,混跡於世間,媚俗,合汙,奉迎,甚至為了可憐的一點私利,伸著肮髒的舌頭去舔屁股,這種人已經不是作家了。文學可能是熱鬧的,轟動的,不過它也可能是沉默的,無聲無息地產生影響,蔓延影響,它的沉默往往包藏著金子似的真知灼見。當然,文學並不排除在沉默之中爆發。作家根本不要擔心文學的前途,隻要人類在,文學就在,這是肯定的。作家需要考慮的是,自己的文學屬於怎樣的文學,它是不是關注人類命運的文學,是不是將自己對生活的發現,提煉為對人類命運的關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