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漢水之源(2 / 2)

陝西作家,生活在大陸偏僻的一角,然而,多數作家都以虔誠之心對待文學。位卑未敢忘憂國,地遠仍然要敬業。柳青曾經長期生活在農村,為了將蛤蟆灘的蛙色描繪出來,他借月光悄悄趴在水邊。他最後將墓地選在自己投以深情的神禾原。陳忠實為了有一個能夠安歇的文學的枕頭,他離開都市,毅然走上了白鹿原。在那裏,他艱苦地革命了五年,日子的寂寞,唯有他知道。當他走下白鹿原的時候,密集的皺紋網似的籠罩了他的臉,然而他有了一個枕頭。兩年之前,路遙突然早逝,接著鄒誌安突然早逝,陝西作家都有一種物傷其類的感覺,不過他們送埋了朋友,抹幹了眼淚,便投入新的工作了。賈平凹經常是一邊煮藥一邊寫作。在漢中討論文學的間隙,我常常問著自己:這些人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了名麼?他們都有了名,為了利麼?以他們的勤奮和精明,隨便一個動作,就可以掙得數倍於稿酬的錢,他們何必那樣辛苦!他們為什麼總是想著自己之外的事情?他們所想的那些事情實際上一點都不涉自己的生計。我是清楚的,作家屬於世間這樣一種人:他們非死在求索的路上不可,就像政客死在官場,將軍死在戰場,農民死在麥場。天降文學於作家,必是蕩其感情,烤其靈魂,吸其骨髓,之後化為小說、散文、戲劇和詩。作家在生活之中,如果有機會承擔公務,那麼他總要為人民做實際的工作,蘇軾就在幾處興修水利,其遺跡現在仍留在徐州、潁州和杭州。我所尊敬的作家王蓬,居於漢中,他除了寫作之外,堅持考察古代的棧道,並將其製成模型,構連起來,供人觀看。他奔走社會,呼籲保護石門的摩崖。他指出,那些雕刻留著祖先的指紋和氣度。

漢水在漢中一帶已經汙染,漆黑的淤泥堆在兩岸,水縮成了細長而蜿蜒的溪流,不過這裏依然有垂釣的。夜晚,螢火似的燈在兩岸閃爍,過去看看,是靜默的漁人。那裏的蘆葦是美麗的,陽光之下,一片潔白,月光之下,一片潔白,站在高地眺望蘆葦,仿佛是紛揚之雪。漢中大學的學生與作家的篝火晚會,便是在那裏進行的。作家與學生翩翩起舞,紛紛高歌。那是一次浪漫的篝火,也是一次充滿朝氣的篝火。在一瞬之間,那篝火仿佛燒掉了作家的沉重,他們似乎都年輕了。

漢水之源在遙遠的蟠塚,那是藏在秦嶺南邊的一個山峰。經過艱難的登攀,我看見了漢水是如何開始的。如果不是我看見,那麼我確實不能想像,山峰的所有側麵都淋淋而潤,它的每條石縫,每個岩隙,都滲透著水霧,滴流著水珠,它的周圍到處都是綠苔和青樹。水是清澈的,它年年歲歲,夜以繼日地生產著,它彙而為江,奔向海洋。雲天貫於山峰之巔,山峰沉於雲天之底,雲天與山峰互相運作,便化為水。斯為漢水之源。

從漢中回來,我做了這樣一則筆記:因為漢水,才有漢朝,並有漢人與漢語。漢語是美的,充滿活力的,它覆蓋著東方一個黃色的大陸,而且它蕩漾在地球的眾多的村子。如果我能用漢語錘煉足量含金的作品,那麼我的人生便滿足了。

right選自1998年1月太白文藝出版社《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