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秋天來了(2 / 2)

誰的家庭都是有矛盾的,但我弟弟和我父親的矛盾卻讓我傷透了心。他們各有各的道理,都是火暴性子,忽然就吵鬧起來。母親害怕他們這樣,幾次到城裏來找我,流著眼淚,讓我想想辦法。解決困難,我的辦法很有限,隻能是讓朋友幫忙。我不是處長,不是科長,什麼權力也沒有。指責他們吧,我於心不忍,我沒有這個資格。責任是有的,那隻能寬慰父親,勸解弟弟,隻是這沒有什麼效果,使我不得安然。如果有人從鄉下找我,我看見他,那麼我首先想的,總是會不會出了什麼事情。

父親是一個剛強而喜歡體麵的人,身體的變化,顯然使他失去了用武之地,不過他常常要掙紮著做些什麼,避免賦閑一隅。他拿笤帚掃地,拿木杈挑場,往往不能得心,其動作之艱難,看了讓人同情。我對父親從來沒有過親昵之舉,我們相處,總是嚴肅的,這可能是原先他對我過於峻急甚至打我所致。“你如何開端你就得如何保持。”這是德國古典學者荷爾德林的名言。不過我父親終於明顯慈善了,很久之前,父親提著鞭子追我抽我的樣子已經蕩然無存。我不知不覺增加了看望他的次數。我坐在他對麵仍無甜言和蜜行,然而這也使他顯得滿足而高興,他詢問工作,詢問孩子,叮嚀我知足而常樂。他暗示我,他老了,已經受不住打擊。他特意給我備茶杯一個,放在櫃子頂端。他踮起腳尖,一點一點夠著,夠著了便取下讓我喝水。他給我撲打衣上的塵埃,當知道我的一套西服花了幾百元人民幣的時候,他突然笑了,高興得眼睛眯縫起來,並走到廚房笑著告訴我的母親,似乎得意自己的兒子穿得這麼貴重,豈不知它不過是西服的中檔而已。如果我帶著女兒看望他,那麼他的情緒便有微妙的變化,走的時候,他要拉著我女兒,送到很遠的地方。女兒幼稚,學著他一踮一踮地走路,竟使他樂得淚水盈盈,可我卻暗暗辛酸。

在南方旅行之後,我見到了父親,其時春夏之交,花好月圓,他的情緒愉快。他叮嚀我安心工作,現在不要看望他了,隻盼我在他生日那天回來就行了。他說,如果忙,那麼你就向領導請假,我已經沒有幾個生日了。我答應回來,我想有的是時間,怎麼都可以回來為父親祝壽的。我到北京去出差,也並沒有忘記父親的生日,然而事情極不順利,拖了一天又是一天,馬上就是父親的生日了,我仍不能離開北京。在北京,我沒有一點玩耍的情緒,臨近父親生日的時候,我尤其煩躁和鬱悶,並策劃丟下勞什子事情返回西安。然而公事不辦不行,私事不辦也不行,而且私事是受朋友之托的,於是我就硬著心腸置孝敬於一邊,繼續滯留北京。情緒不好,遂做了這樣一個夢:我的牙齒掉了一顆。鄉俗,這預示著老人的凶訊。我當然想到父親,很是惶恐,如果父親真的走了,那麼我將多麼懊悔,多麼遺憾。我一點睡意也沒有了,東方既白,我仍在輾轉。在父親生日那天,我情緒極糟,十分沉默,朋友都以為我病了,三番五次地問我怎麼了。我隻輕輕告訴他們:今天是我父親的生日,他要我回去,我曾經答應回去的,他的身體不好。

剩下的日子過得很澀,我隻是跟著事情旋轉,根本沒有注意北京的風景和風情。事情完畢,我隨便買了一張路經西安的票就上了火車。到西安的時候是中午,下了火車,我跟著流水似的旅客走到了街上。我靜默地走著,思考著很多事情。驀地有一種詫異的感覺,感覺我的胳膊怎麼涼涼的,遂看看周圍的人,他們竟穿著長袖上衣,而我則是短袖,仍是我離開西安時候所穿的上衣。我這才發現,夏天已經逝去,地上落滿了蟲蛀的黃色的槐葉,冷飲攤點也少得寥寥無幾,那些漂亮的姑娘都換上了深色的裙子,她們的變色鏡不見了,遮陽帽不見了,在天橋一帶,竟有了農民擔著石榴和柿子在賣。這時候,一行大雁恰恰飛過古都的天空,它們悠長地鳴叫著,其聲透露著深刻的遷徙之苦。我突然意識到現在是秋天了,秋天來了!歲月流逝得這麼迅速而殘酷,悄悄的,半年就過去了,然而我必須做的事情究竟才做了多少呢?

right選自1997年3月陝西人民出版社《藥叫黃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