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病逝的消息很使我難過,這個有巨著行世的作家才四十二歲。我和他其實並沒有深刻或頻繁的交往。隻是在八年之前,我畢業分配的時候,他幫助過我,就為這一臂之力,我記著他的恩情。不過,即使拋開這個因素,我依然為他傷悼。
中國嚴肅而富於良知的作家,心的深處都是壓抑的。作為這個族群的一員,路遙當然沒有輕鬆之感。他出生於陝西北部荒涼的高原,可想而知,這樣一個帶著泥土的人,要堂堂地立足社會是非常艱難的。他渴望出類拔萃,這就使他注定要付出比別人多得多的代價,因為他隻能依靠自己。他明白這一點,他將所有的辛酸都藏在胸中,然後露著微笑進行奮鬥。路遙選擇了創作之路。他嘔心瀝血地勞動,希望把他對這個世界的感覺傳達出來,並通過此路,躋身於社會的高尚之流。他走創作之路,也是別無選擇。他的成就是顯然的,為此他可以自豪,但他卻不慎將此轉為表麵的傲慢,他自己承認,許多人對他敬而遠之。我以為他表麵的傲慢薄而脆弱,稍稍剝開一點,他的自卑便會暴露出來。這當然是他的性格而不是弱點,這種矛盾的性格所產生的心理落差,使他神經敏感,慨歎如湧,並得以引發其創作。可惜的是,他的小說所反映的人生,隻是冰山浮於水麵的部分,它大約占了冰山的八分之一。他個人複雜的思想與體驗還沉於海中,非常遺憾,那八分之七的部分,由於他的病逝,是永遠不能看到了。真正壓迫路遙的,應該是那些沉於海中的冰山,路遙的種種苦澀,主要是從這裏發源。
有人猜測路遙創作了大量的小說,其稿費一定使他生活得不錯。豈不知中國現在的稿費製度是虧待作家的。計算一下,這些年物價漲了多少而稿費到底提了多少。路遙深交的一個人告訴我,路遙窮得可憐,一段時間他竟沒有錢買煙,如果不是朋友資助,他幾乎難以遠行。臨終之際,他甚至還有近萬元的欠賬。在家鄉的溝壑,路遙有兩個父親,一個生父,一個養父,孝敬的作家對誰都不能置之不管,我就親眼見過路遙給那裏寄錢,並要我為他保密。收入低微,倘若仔細花費,那麼也許不會過於狼狽,然而路遙偏偏是一個極重尊嚴和名譽的人,用起鈔票,總是大方異常。不幸的是,他的溫馨的日子十分之少。他活得很累。他像一個把石頭從山底推向山頂的人,他必須拚命地推它,如果稍一鬆懈,那麼石頭就會滾落。路遙唯恐如斯。
十月一個風雨瀟瀟的晚上,一個朋友與我探望了路遙,那時候,他的病危已經解除。路遙的情緒很好,他慷慨地傾吐了自己的心曲。從醫院出來,我們都有一種釋然的寬鬆,共同的感覺是,路遙不要緊,他脫離了危境。我們冒著風雨為他祝福,而且我想把這消息通過報紙告訴惦念他的眾多的朋友。我立即這樣做了。然而,萬萬沒有料到,死神竟沒有鬆開它的手,四十二歲正是璀璨的年華,但他卻走了。淚水湧出我的眼眶,我情不自已,憤然推開稿紙,用鋼筆敲打著燈下的書桌,我為路遙而歌:
終南冷兮渭水寒,
壯漢逝兮滿城歎。
朋友朋友安你的魂,
冥府還有明朗的天!
1992年11月26日於西安
right選自1993年8月陝西人民教育出版社《白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