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天,渭水會枯竭的。隻要看到渭水,我就這樣想。這是我的憂慮而不是詛咒。
渭水從來沒有使我產生喜悅的感覺。它那種遲疑的流動速度,渾濁的含著泥沙的顏色,切割河岸而使之漸漸坍塌的做派,不由得就讓我皺起眉頭。它走過鄉村,走過城市,走過長滿茂密莊稼並承接煌煌陽光的田野,都是一種無聲無息的樣子。它的不想引人注意的沉默狀態,反而給人一種陰暗而恐怖的印象。
在我最初看到渭水的時候,是我跟著我的同學和老師。我們乘火車從西安到寶雞去作教學實習,歡歌笑語是伴隨著我們的,不過一旦渭水出現,我們便中止了歡笑,而且幾乎所有的同學都探頭望著渭水,默默無言。渭水在旅途忽隱忽現。渭水是古老的,它包藏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對它仿佛隻能默默無言,才能表達無限的感慨。
渭水發源於甘肅南部的山區,它艱難地穿過了那些荒涼的曠野,從寶雞進入關中,然後在潼關彙入黃河,隨之退出關中,全長818公裏。渭水接近黃河的一瞬之間,突然淹過河堤。它驀地拓展了,膨脹了,向兩邊漫延,並將大片大片的土地覆蓋於自己黃色的波濤之下。渭水的浩淼,隻能在它撲向黃河的時候才能看到。
渭水在它的旅行之中,吸收了眾多的支流,否則,它就不能最終形成一種氣勢。它融會於黃河之際,確實讓人感到了一種氣魄和力量,那是它來者不拒的結果。它的支流,在南岸的,多出自秦嶺山區,著名的有灞河,河,灃河,黑河,遇仙河,赤水河,羅敷河,清薑河。在北岸的,多出自黃土高原,著名的有洛河,涇河,金陵河,漆水河。灞河發源於藍田境內的秦嶺北坡,它於上遊接納了輞川之水,於下遊接納了河之水,從而加大了自己的流量,在高陵彙入渭水。河與灃河皆發源於長安境內的秦嶺北坡,在鹹陽彙入渭水。黑河發源於秦嶺的主峰太白東側,它是渭水南岸最大的支流,在周至境內彙入渭水。洛河發源於白於山,在大荔境內彙入渭水。涇河發源於六盤山,經過長途跋涉,在高陵境內彙入渭水。涇河的泥沙含量少於渭水,它們混合之後,很長一段距離依然是一道為清,一道為渾,盡管同時奔流,不過界限確定,遂有了涇渭分明的典故。遺憾的是,這兩條河的泥沙含量現在幾乎相等了,那些給人啟示的自然風景已經消失。如果將渭水和這些支流剪輯下來,繪畫成圖,那麼它就是一個羽毛狀或葉脈狀的體係,它閃爍著,流動著,貫通於關中。實際上關中平原就是渭水衝積的,它創造了這個平原,並帶著它眾多的支流滋養這個平原。一百萬年之前,這裏氣候溫和,水草豐美,人類的祖先賴以生存。
中國最早的城市出現在渭水之濱,鹹陽在其北岸,西安在其南岸。在相當悠久的一個曆史階段,這裏是中國乃至整個世界的繁榮之地。在十世紀之前,渭水之濱無疑是中國封建社會的政治中心,很多偉大的人物,在這裏演出了驚天動地的戲劇。足以讓中國人感到驕傲的唐朝,便是在這裏建立的。隨著它的衰落,泱泱大國的政治中心向東方漂移,這種漂移是固執的,堅定的,而且不可逆轉。它沒有回頭的希望,即使站在它留下的廢墟上跺腳呐喊,它也不會回頭。古人把他們高大的陵墓留在渭水兩岸。當然不隻留下了陵墓,他們留下的還有一堆龐大的文化,有其精華,也有其垃圾,這些垃圾現在仍壓人,毒害人,摧殘人,我的心上便充滿了它給我製造的創傷。鹹陽和西安,就坐落於悠悠的渭水之濱,現代文明怎麼打扮它們都難以遮擋其古老之痕。它們的古老是深厚的,是從地縫和雲間透露的。那條灃河,繞在鹹陽的東部,西周時代的遺址,就在其下遊發現。灃河的沙子細膩而白淨,是優良的建築材料,我從這裏經過,每每看見農民從地下挖掘著沙子。古人的詩歌經常吟誦的灞河,在西安的東部。灞河就是過去的滋水,春秋時代,秦穆公表彰霸功,將滋水改為灞河,並創建了灞橋。在古代的戰爭歲月,灞河是一條重要防線,鮮血當然是染過灞河的。唐代是中國一個鼎盛的階段,那時候,長安的親朋送別,總要走到灞橋,折柳以贈。古人有這樣的雅興。某些時候,我竟為之向往,我想像著兩岸垂柳,一片飛花,隨之便沉思起來。我感到人類是一邊吸收,一邊喪失,喪失的竟然常常是一種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