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一向缺少明快的格調,這不是什麼可怕問題。強求它變得明快,未免期望過高。渭水的問題在於它很肮髒,它那種泥沙般的顏色其實已經遮掩了自己的肮髒。如果它先天是一條清澈的河流,那麼它就有可能成為地球上最醜陋最齷齪的河流之一。這樣揭露渭水,我是很痛苦的,我的靈魂有一種遭到雷擊似的震顫。我就出生在渭水創造的平原上,那裏恒久殘存著它曾經衝刷的紋理。不過渭水確實不幹淨,不衛生,否認這種狀況便是虛偽。人類的很多事情,壞就壞在虛偽上,我不想這樣對待渭水,它畢竟是一條古老的滲透在曆史和現實之中的河流,真誠地對待它,就是對它表示尊重。
在寶雞,或是在鹹陽和西安,我到處看到汽車載著垃圾向渭水傾倒。堆積在堤岸的垃圾五顏六色,瘋狂的蒼蠅群起群落。實際上不僅僅是這些城市向它排泄,渭水一線的眾多的鄉村沒有一個放過它,隻要是靠近渭水的人家,都會將垃圾扔向河流。沒有誰想過這樣一個問題:我們和我們的子孫隻有一河渭水。也許有人想過,然而這種觀念如果沒有成為多數人的觀念,那麼渭水隻有遭殃。不喜愛和不維護自己的生存環境,我想,這樣一群人的靈魂一定非常渺小和猥瑣。夏天,上漲的渭水從滾燙的陽光下麵穿過,它的兩岸剛剛收割了小麥,玉米和穀子正在生長。田野悶熱之極,兔子都不願意覓食。冬日,下落的渭水被凸出的泥沙之渚撕扯得破破爛爛,渭水分割為小溪,小溪若斷若續,似流似停。那些突然變得開闊的河灘,一片空曠而冷清,城市和鄉村,都在灰暗的天空下麵沉默著。如果陽光照耀,那麼寧靜的河灘可能有情侶,當然也可能有小偷和妓女,還有孤獨的靈魂在悄悄活動。風忽然會從他們身上越過,然而他們不會理睬。河灘在斷裂的地方斷裂了,在平坦的地方平坦著,沒有一個整體之感,不過到處都有渭水的波濤之痕。
我一直想到居住在渭水之濱的人家去看看,這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但我卻始終沒有成行。我曾經幾次站在渭水的河灘向那些村子眺望,那裏總是靜默的。高聳的楊樹、槐樹和其他樹木,密密地聚集一起,幾乎掩蓋了高低錯落的平房和樓房。村子仿佛沒有人的喧鬧,唯有稀疏的雞鳴犬吠越過渭水,遠遠傳送。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度過沉沉夜晚的?我更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居住在這裏的?他們是遷徙而來還是自古棲息?這些我都不知道。我當然不知道麵對單調的日出日落與月升月降,他們都想些什麼?他們是否喜歡這裏?
right選自1994年4月四川文藝出版社《關中踏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