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拔二千二百六十米的高度,我看到了秦嶺主峰的一角。這個聳立於雲層之上的山巔,凝結著漢朝的堅冰和唐代的積雪,甚至凝結著不可計數的遙遙歲月的冷冷之霜。十四點十五分的陽光,寧靜地照耀著那裏的化境。群山鬱鬱蒼蒼,一律拜倒在它的腳下。我激動似潮,又沉默如雷。
我是隨同事到這裏來旅遊的,如斯活動在單位一春一次,不過步入充滿誘惑的社會之後,整整有八年時間,我竟無一次跟他們出行。八年,我恐懼地發現,這是一個恰恰相當於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的過程,可在如斯之久,我卻一次也沒有從眾玩山玩水。不是別的緣故,唯一的原因是我自己缺乏旅遊的心情。將自己投放山水之間,需要一種平和的態度,然而此起彼伏的欲望,使我的浮躁盈於手腳。如果不是我久仰太白的化境,那麼我仍不會出來。我多麼希望自己能獨在這裏眺望秦嶺主峰,然而我不能。我是一個苦苦求索的學子,我做夢都在想捕捉真理之女的裙裾,孩子的麵包與玩具已經耗盡了我的俸祿,所以單位的汽車是我所需要搭乘的,可我的靈魂卻拒絕逐流,遂多少有一點別扭。
太白剛剛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很是壓抑,它那遊動在空中的巨大的溝壑,仿佛是向我逼迫似的。森林遮擋了太陽,在漫長的黃昏,累累平庸的山嶺包圍著太白的雄姿,我什麼都不能看到。我隻感覺它們的陰鬱,沉重與強大。不過恰恰是因為有這些平庸的山嶺奠基,太白才成為主峰的。我徘徊於它的腳下,發現周圍到處都是賣吃賣喝的地攤,肮髒一片。這使我忽然湧出一股鄙視人的情緒,我感覺人竟不如那些石頭,那些流水,那些搖曳的樹木,甚至不如那些隨便紮根在什麼縫隙的野草。它們生於自然,長於自然,永遠是一副真實的自然的姿態,然而人在冠冕堂皇之中包藏著多少猥瑣之思。
暮靄降臨之後,我拉開了與太白的距離。我沿著一條河穀走向遠方,之後驀然回頭望著它。在狹長的一片虛空的天色之下,太白堅實而黑暗的輪廓,巍然而龐然。山下,旅館燈火通明,我的同事正在其中快樂地下棋,跳舞,聊天。我們將投宿那裏,為明天的攀登養精蓄銳。五月的風在這裏仍然是寒冷的,我的目光穿過越來越濃的夜色向山頂看著,那裏凝結的冰雪,既是寒冷的因素,又是河流的源泉。清涼的水,潺潺地穿過河穀的石頭,曲曲折折地尋找其他的河流,一起走向海洋。
太白屬於盤踞在渭河與漢江之間的秦嶺的頂端,對這麼崇高的主峰,棲息在它膝下的人當然是敬畏的,膜拜的。古書記載,太白是金星之精墜於秦嶺的結果,祖先尊它為西方之神。我約略知道,漢時,這裏便築有敬神的祠堂。唐時,皇帝李隆基從這裏取獲了一枚福壽之符而大赦天下。特別是關中的農民,遇到幹旱年月,一定要在太白之巔祈雨,那裏有三個明淨的水池,晝映紅日,夜映白月,祈雨是非常靈驗的,甚至連乾隆皇帝都為之感動,竟為太白封王。如斯神奇的主峰,當然是一個誘惑,難怪李白和蘇軾都曾經攀登,並以詩文讚歎。
太白就是太白!在夜晚,它突然展示了自己嚴峻的一麵。大約零時左右,一股凶猛的風將旅館的窗簾卷起,濃重的雨氣從原始森林滾滾而來,閃電,垂直於天空和地麵的細長的閃電,迸發著強烈的白光。它急劇地抖動著,照亮了半個宇宙。一瞬之間,覆蓋著太白的綠色樹木,清清楚楚地暴露在那裏,我感覺閃電仿佛給它噴施了一層透明的霧氣似的。此時此刻,森林之中的禽獸是睡了還是醒著,是驚恐地準備逃跑還是安然地立足原地,都難以知道。巨大的響雷連續在太白周圍滾動和爆炸,旅館的門隨之有了奇怪的顫音,我聽見密集而急驟的雨點鞭打著窗外的世界。躺在床板上,我痛苦地想,也許明天不能攀登太白了。然而過了一會兒,雨就停息,夜萬籟俱寂,蘊含著草味花味森林之味的清冽氣息處處可聞。
我們在早晨六點開始出發,自山下至山上,足足八十公裏,即使不到頂端,行動也不宜遲誤。沒有誰願意拖拉,一種無形的引力牽動著所有興奮的心。蔚藍的天空之下,相互交錯的山嶺為雨所浸,一片青蔥和鮮碧,霧與雲已經被潔淨的空氣調和了。太白莊嚴地坐落在那裏,是如此的雄壯和如此的奇偉。
攀登太白,理想的方法應該是悠然步行,不過,要汽車運載一段屬於單位的規定,我是無可奈何的,不僅如此,導遊小姐一路兜售著關於太白的粗俗的故事,尤其使人難受。我的考慮是,在太白這樣的造化麵前,人最好保持沉默,保持謙虛,因為人遠遠渺小於自然,任何輕佻的行為,都可能減弱和隔阻它對人的啟示。問題是,隨著都市生活的發展,人漸漸淡漠了自然,疏遠了自然。實際上人是多麼需要自然的熏陶和感染。自然無疑是人最美麗的母親和最偉岸的父親,是人必須反複閱讀的神聖經典。如果人不走進自然,體味自然,讓自然的氣息灌注自己,那麼人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健全和真正的高尚。對於太白,我便是這樣一種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