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杵窩,汽車停下了。我走出它的金屬之門,立即感到山的世界穿著古老的森林向我撲來,身前身後的嬉笑之音,一下便消失在透明的充滿鮮花和腐葉之味的空氣之中。此地為孫思邈隱居之處!孫思邈拒絕唐政府當官的邀請之後,遂到太白修行,並辨識百草,這顯然是他對世事洞察的結果。從杵窩向前,山路變得曲折,真正的攀登是從這裏開始的。柔和的光芒斜傾天空,盡管太陽仍在山的後麵,但一些高聳的峭壁卻塗抹了發光的金色。我的同事漸漸拉開了距離,捷足的當然先行,散漫的遂尾隨,我瞻前顧後,發現人在坑坑窪窪的路上斷斷續續。瞻前顧後不是我的性格,不過我知道自己的身前有人,身後也有人。我平緩地走著,山的黑色從上到下作垂直的變化,植物的種類應有盡有,隻是樹的葉子漸漸縮小。山有多高,鳥就有多高,那種我不認識的長著紅翅紅尾的鳥,總喜歡孤獨地待在水旁或石角,風鈴似的妙語穿越著森林的古木與新苗,在空中作響。懸崖放縱著流雲,不過其緊係著飛瀑。從蒼黑的石縫突出著傲岸的鬆樹,在陽光永遠不能照亮的陰處,濕潤的青苔依附在鬱悶的岩麵,粗壯而糾纏在一起的藤蘿追趕著碩大的樹冠,花譜沒有記錄的紫朵與黃朵,十分自由地開放於河邊與溪旁,而清純的水滴則向它們恣肆拋灑。五月的風沒有一個誇張的動作。野草沒有因風起伏,樹枝沒有因風搖擺,但我整個身心卻強烈地感到風的存在。空氣已經稀薄得暴露了天穹的骨髓,廣闊的蔚藍就流淌在我的周圍,如果舉臂抓它,那麼蔚藍是會染上我的手指的。很多的山峰相繼落下,很多的山峰仍在崛起,皓然太白是一個山峰摞著一個山峰的立體,攀登它,除了向前還要向前,它的頂端是海拔三千七百六十七米的高度。
登上紅樺坪,二十公裏開闊的峽穀驀地閃開,鋒利的風從天而降,那天竟像用石器打磨了一樣光潔勻稱。我身旁唯一深情的姑娘的裙子在風中拂動,她憂鬱的眼睛向著遠方,而單位的男男女女則站在河岸上指指點點。明亮的碧空之下,稠密的原始森林在陽光照耀之下靜靜悄悄,由於溫暖依然徘徊在海拔一千米之下的地帶,這裏的樹林遂幾乎都是陰鬱的幹枯的,那些光禿禿赤裸裸的枝幹,像僵硬的牛筋和皮鞭一樣伸向天空,那種著了綠,帶了青的,隻是稀疏的幾點鬆杉。在灰暗的森林之中,一瞬之間,我感覺這森林像冬天貧窮的鄉下農民穿著破爛的棉衣進行聚會,其中,能夠反射尊貴色澤的樹是紅樺,它高大的樹身,疏朗的樹冠,仿佛紅銅鑄造似的堅實和傲岸,天光的每一映照和山風的每一觸動,它都要在巨大的峽穀發出回聲,僅僅它的這種回聲就使人注目。到處都有紅樺,它成了太白在斯高度的顯赫的植物,其他所有的雜木都退縮在它粗壯挺立的軀幹之後。在這裏,我看到了秦嶺主峰太白的一角。它從遙遠的兩個鉛色的山頭之間挺身而出,豁然開朗的溝壑恭敬地閃身之讓路,請它登場。蔚藍的天空作了太白永恒的背景,我以為那是真正的蔚藍,沒有一點雜色,水一樣柔和而透明的陽光,非常輕盈地照耀著它。在隻有鷹可以立足的傾斜的山岩,凝結著高寒之地和悠久之年的皚皚冰雪,聖潔的白光望之皓然。特別是夏末秋初之際,朗朗晴日,站在關中平原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看到太白之巔的反照。一個道士告訴我:在主峰附近,生長了各種各樣的杜鵑,其中最大的一片足有一千餘畝,數峰嫣紅,十分壯美。
根據我的力氣和蠻勁,我完全可以攀到太白的頂點,然而我不想向上了,我感覺它高高的如此孤獨而壯美的境界,唯有偉大靈魂的人能夠接近它,像我這樣渺小的俗人,顯然隻配站在它的腳下仰望,如果我不斷地努力,不斷地努力,那麼也許能有向它靠攏的機會,不過現在不行,現在不行。倘若我冒昧地攀到了它的頂點,那麼除了證明我的淺薄,還將暴露我的醜陋。不過我在空曠的紅樺坪看到了太白的一角,山岡上的風卷起祥和的陽光吹拂我的頭發,我站在海拔二千二百六十米的高度久久仰望著,盡管十分之九的太白仍為其他山峰所遮掩,但我卻依然情不自禁地呐喊起來,我振臂在呐喊!我感覺,一個腐朽的軀殼痛苦地震裂著,隨之,我的靈魂開始了新的升華。
此時此刻,太白威嚴地俯視著我。
right選自1994年4月四川文藝出版社《關中踏夢》